“这第九蛊,藏在我自己身上,对吗?”
灵归仰头问。
灵归曾在神龛里,见到了巫瑶初诞时的故事。那是极古老久远的洪荒时代,人们刚创造文字,开垦田野,建立城墙。这个时代,天下仍是旧神的领土。
风神一个哈欠,掀倒了人们搭了十年的高塔。雨神一个喷嚏,冲毁了人们垦了十年的田地。土地一个跺脚,震塌了人们修了十年的城墙……
这时的巫瑶,尚且弱小,不敢与那些呼风唤雨、召云起电的神明站在一起。哪怕是女娲娘娘召集诸神开会时,巫瑶也是缩在角落里,不敢露面。
她是“人间九念”里诞生的神明,这些古神动辄就能毁了半个人间,人死无念,她也会随之衰落,直到消失。
那时水火二神最爱调笑她:
“看这畏畏缩缩的小神,也不知还能存在几年,我们不过挥挥手,她赖以为生的神力就能削掉大半!”
然后没过千年,世道变了。
当初谁也不看好的“人”,繁衍生息,足迹竟已遍布整片陆地,甚至往海洋绵伸。不仅如此,他们还学会了控火御水,更有甚至,叫什么“方士”“修仙者”“巫族”,竟还试图凭凡人之力比肩神明?
忍不了一点,水火土风四神当机立断,要给人间点颜色瞧瞧,正欲踏业火降世时,被一道身影挡住,正是千年前那畏畏缩缩的小神。
巫瑶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敢去,我就先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眼见几神要打架,女娲娘娘匆匆赶来,才制止了这一恶战。那时,距离天道降下旱魃不过几十年。女娲娘娘似乎预见了什么般,她给了巫瑶一捧息壤,一簇红莲业火。而后,巫瑶用这些东西,造出了九蛊巫铃。
九蛊巫铃每一蛊神,都代表人间九念中的一念。希冀,悲悯,执着,信仰,爱情,渴望,善良,幻梦。最后一念,为“本我”。
巫瑶找到了她最后那一念,如今站在雪藏花海里朝灵归笑的神女,是巫瑶当年寻到的,九蛊铃中最后一位蛊神,她的“本我”。
神女告诉她,行你欲行之道,本我自现。
灵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乘上竹筏,三别姑瑶山。彼时茫茫细雨如织,竹斗笠,绿蓑衣,有少年立于身侧,随舟远去。
神女目送灵归离去,枫谣也来了,她忽而将藤萝编织的帷帽摘下,白纱后的面孔,除却墨绿的发色,竟与灵归一般无异。
“她会找到的。”
“这是她必经的,成神之路。”
*
黑甲将军于黔青东南郡遇奇诡怪阵,久攻不破,方士兵将折损过半,方才意识到此阵为神力所造,非凡人所能破。
黑甲将军欲回黄土城,水路行至云梦泽边缘,却见风雷云集,碧浪滔天。
有红衣少女踏浪而出,与那黑甲将军缠斗在一起。又有水浪倾覆而出,卷袭船只,博山炉所炼制的五只黑蟾,有四只被浪打入水中,沉没不见。惟余一只黑蟾。
红衣少女一剑挑落黑甲将军的铁盔,露出盔下真容,却见此将军,竟不似凡人,银发金瞳,分明为妖将。
鲤花花含泪,唤他一声“虎崽?”
黑甲将军立于船头,红衣少女立于船尾。
“你……认识我?”
周遭血浪翻涌,黑甲将军轻声叩问。
“听闻中州妖狱,有典狱方士掌握秘药,名为‘韶华短’,令妖服下,便可叫他忘了生平最快乐的时光和最重要的人。”
鲤花花对黑甲将军说。
“你可还记得,中州城外,河岸垂柳,你提枣花酥来,说你喜欢我?”
黑甲将军沉默片刻,张了张嘴,未说出什么话来,忽被一把长刀贯穿了身体。
举刀那人是个方士,手里捧着黑蟾,蟾口大张喷吐着黑气。
“妖将有二心,当诛之。”
鲤花花红绫卷起地上一把剑,翻舞红绫,剑锋抹了那方士的脖子,抱着黑蟾掉进水里。
她飞奔过去,接住了也将掉进水里的银发少年,他腹中插着的那把长刀,浸了符水,有缕缕黑气沿着伤口渗透进皮肉。
“虎崽,虎崽……”
花花不停唤他,用手按住他涌血的伤口。
黑甲将军只是颤着眼睫,努力去看她,用自己的目光去描摹她的样子,企图从记忆的余烬里,翻找出些完好的渣滓。
他忽而大口吐血,黑血如瀑般从口中溢出,在黑甲上留下暗红的痕迹,像那凌厉黑甲上生出的、腐朽丑陋的斑痂。
最后一口血吐出时,有什么黑乎乎的珠子从他口中滚落,被血沫包裹着。
这或许就是他吃下的“韶华短”。
他最后看了花花一眼,喉头被血糊住,却依然是什么也说不出。
眼睛阖上,化白烟,逸散如尘。
将军袖口里,蓦然,滚落出一只枣花酥。
*
离风知道,灵归要回来了。
那个神巫,已经集齐了八蛊之力。他心里是畏惧的,很多年前,巫瑶就曾用那个力量,断了他鱼尾,挖了他鱼心。
可他大业未成,不破巫都,如何灭巫族?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是搅动这天下漩涡的引子。后来他才恍然发觉,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他,都迟早会发生。
中州历代皇帝觊觎、忌惮黔青已久。哪个皇帝能容忍,那样一个看似松散却又格外团结的邦国,拥有强大而数量极多的巫者、完全不同的信俗与文化、广袤土地与丰富资源,就那样横亘在本国的南边,渐渐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