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钺一手缠着自己的红发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阴恻恻补充:
“早知出世是来遭罪的,当初不如烂在蛇蛋里,一辈子不出来。”
灵归替他顺顺毛,往他嘴里塞进颗糖。
“我们阿钺的苦都在前头吃完了,从今往后便只吃糖,不吃苦。”
“阿钺哥哥也是厉害,离风如此在阿钺哥哥身上大费周章,最终竟也没能成功。”
鲤花花由衷夸赞。
毕竟此间,她许多细节一笔带过。离风扔嬴钺进万毒窟,诱嬴钺杀至亲人,卖嬴钺到斗兽场,三番折辱,嬴钺竟仍存良善之心。
“我一点也不厉害。”
嬴钺忽而抬眸看了看灵归。
“我想,我不过是运气好了些,每遇绝境,总能有光不偏不倚撞进来,引我向生。”
后面的故事,便通顺起来。
十七年前,嬴钺被封入地宫,宣告离风借嬴钺之手诛灭巫族的计划彻底失败。
那年,姑瑶巫族为祈神女灵归,启用禁阵,却被天道反噬,一族尽灭,祭坛之上,百只血手捧起一女婴。
离风本能直接杀了幼弱的灵归,可他却没有,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借机伪装成离洛,鼓动九蛊巫铃中的蛊神离开。
他劝竹湘湘去沙漠,劝乌芝、阿蝶、莲星莲月去巫都,倾心离洛的雀儿误跟着离风跑去了昆仑,被一剑捅穿。
到最后,谁都落了一身尘土一身霜。
离洛找到离风时,他已是帝姬府上的驸马。二人大战,离风本远落下风,却得福安帝姬与其府上方士幕僚相助,合力封离洛于寒潭下,离风取走离洛的青铜面具,自此以离洛之名行走世间。
接近福安帝姬、利用鸳娘,如此种种,皆是他布下的局。离风欲假借中州之手引发战争,一统黔青,诛灭巫族。
牦牛车在被岁月磨蚀入土的古道上向南,已过塔尔坷冰川,人间四月芳菲尽,雪风与辫状河流眷恋的土地上,杏花犹盛开。
过一小山坡,山阳处,竟见一片白花海。
雀儿,阿九,花花,灵归与嬴钺,还有那棵埋在土里小小的紫色灵芝,共坐牦牛车上,于花海前,欣赏了最后一场雪山落日。
明日,便出雪原,进沙漠。
东南而望,千里之遥,黔青战火已起。
此刻花海下,欣赏雪原残阳的行人们,如何能远跨山海,遥聆见故土的悲鸣?
第93章
黔青道② 最后的守阵人
鲤花花从前爱用浮光锦扎起双环髻, 爱用明艳丹朱的珊瑚簪绾在发间。她觉得自己生得好看、灵力强大,是天之骄子,唯有这些亮闪闪的光鲜饰品才配得上她。
如今, 灵归却看着她发间的白绒梳和颈间的白玉坠笑问:“花花, 你从前不是不喜欢这种素净的饰物吗?”
“一点也不素的。”
花花还是花花, 花瓣填充的心脏, 自始至终都只倾倒于世间美好, 不沾泥絮。
她摘下白绒梳, 眼波温柔:
“有只很傻的虎崽,为救我闯了禁潭,断了虎尾,入了妖狱。我在潭底的污泥里挖出这一簇绒毛,看着它, 我好像就能看到,虎崽拎着福香坊的枣花酥,坐在河畔柳上冲我笑。”
白虎银发金瞳,在妖苑里一口一个“本小爷”自称,却心甘情愿被她叫“虎崽子”。
她又托起白玉坠,眼底悲凉:
“爹爹说他肉身已死,寒泥销白骨, 唯余一只眼睛。爹爹说,他曾为寻找离风,走过了这世间不少地方,世界无限广大, 大漠孤烟,碧海生潮,草原落月, 寒林松涛。他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带我也去看世间风物,所以他把曾见过的风景都装进了眼珠里,他说,若我想他了,便放在眼前,看一看。”
嬴钺看向强装镇定的鲤花花,轻声安慰:“师父若在,见你如今模样,定也欣慰。”
不知行至哪里,约莫是古漠南缘。
胡杨、沙枣一类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遥遥看见黄土方城,知是到了绿洲城池。又遥遥听见兵甲铿鸣,知是前方战火纷飞。
“是谁与谁在打仗?”灵归问。
“三方势力,有中州人,有西域人,还有……一些黔青人。”阿九答。
中州的士兵如蝗虫般源源不断,城门轰然倒塌,兵戈相撞,战马嘶鸣。城已破。
忽听得高高城墙上一声凄吼,血甲将军一跃而下,烈风鼓巾,铁盔系带松开,青丝如帆高扬。那是位女将军。
灵归一行人想去接住那将军,却迟了一步。见将军摔落刀剑遍横的沙丘上,灿烂的血花盛放,漫涌进黄沙的缝隙。
灵归看清了将军的脸。
灵木氏族长之女木沙,头顶一颗仙人掌,如今被血浸染出化不开的迟重色彩。
木沙看到曾将她救出花楼的那个神巫少女朝她奔来,恍然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
木沙身体里流淌出绿血,红沙漫涌而上,吞没了她压在铠甲下的瘦削身体。
轰然一声,整座黄土方城为之一颤,似乎有什么蛰伏的巨兽在地底生长。紧接着,粗如巨柏的藤蔓破土而出,若吃人的猛鬼,将那些正庆祝胜利的中州士兵齐齐绞杀。
灵归再看过去时,木沙整个人被藤条包裹着,头顶、指甲、眼眶都蔓延出墨绿藤条,忽而沙漠上飘起一阵细雨,藤条包裹的尸体上,生长出一簇一簇白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