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妖一头扎进了黑水河里。
他要去哪里呢,他不知道。他想到了日日夜夜入他梦中来的场景,大海,贝床,贝床上的紫瞳少女。
蛇妖往东而去。
蛇妖跑了。
一时间里人心惶惶,黑石宫的人都担心自己会被问责,于是方士与侍卫的首领们一同将责任推到了鸳娘的身上。
是夜,鸳娘跪在离洛面前。
“他受了重伤,一定跑不远的,只要圣上愿意加派人手,我们还能将他抓回来……”
鸳娘慌乱地喘着气,满脸狼狈。
“能不能抓回他来还重要吗?”
离洛打断了她的话。
“他已经不会再相信我们了。”
“师父,我……”
鸳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她还知道另外一条路,一条她新摸索出来的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离洛似乎并不想给她挽回的机会。
“你把圣上最器重的大将军给放走了,你一介女流,又顶着巫妖的身份,若圣上问起罪来,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为过。你说,我还怎么护着你?”
离洛拍拍她的脸。
“……我会死吗?”
鸳娘不甘心地抬头看着那张诡异的青铜傩面,两只凸起的青铜巨眼凝视着她。
“小鸳啊,我们也曾师徒一场,也曾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你很坚强,也很能干,可大多数时候,命运不会因为你足够坚韧和执着,就会对你网开一面。”
离洛语气里满是惋惜。鸳娘是把很趁手的匕首,她乖顺,因为她从未得到过足够的爱;她锋利,因为她对这世界足够厌恶;她不会生锈,因为她同样有足够的抱负和野心。
离洛承认,鸳娘是他漫长岁月里经手的无数把工具里最好用的一把,甚至比他自己这把工具更加好用。而她如今最后的价值,就是以她一人担下放走蛇妖的罪行。
“圣上派来押送你回圣京的人明天清晨就会到黑石宫,这个夜晚未尽前,我会在黑石宫内予你最大的自由。”
离洛俯下身子,将她从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拉起来,她膝盖酸楚,险些没能站住。
这是最后一夜。
鸳娘说,她想去阁楼看星星,离洛允了。
沙暴已经停了,深蓝的夜空被沙砾摩洗得均匀而平整,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寥寥落落的几颗亮得瘆人的星星。
鸳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离洛,那也是个夜晚,在铩羽古寺高耸入云的阁楼里。
那天,她在羽神像前击败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黎远莺,她本期待着父亲的夸赞,却只等来了冷冰冰的一句:“你是姐姐,你该学学如何让着你的妹妹。”
于是,一向被众长老点评为“素不轻易垂涕,坚毅非常”的黎远鸳,在那个晚上偷偷跑到铁塔阁楼,对着月亮抹泪。
“师父,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在铩羽古寺遇到你和阿莲的那个晚上吗?”
鸳娘罕见地矫情着回忆往昔。
她那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倔强又执拗,天真又痴妄,像只没见过世面却又妄图飞跃昆仑雪峰的鹰雏。
那天夜晚,莲星坐在窗棂,离洛站在身后,离洛问她:“你想,成为巫族的王吗?”
“小鸳,你不是个会恋旧的人。”
离洛淡漠地说道。
“人总是恋旧的,除非过往已经残破到挑拣不出可以回味的东西,像被嚼干的甘蔗,只剩一堆残渣。”
鸳娘伸出指尖,想去触碰那颗荧惑星。
“月明楼十年,你变了太多。”
离洛不语,也凝望着那颗荧惑星。
鸳娘朝天伸出手,用中指和拇指捏出一小片区域来,将那颗橙红色的星星拢进指尖。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我这一生原就同这天上荧惑一般,漂泊无定,不知归所。”
离洛依然沉默。
“从前住在高塔上俯瞰世间,只见清风白云,雾露霜雪,却不知我们如此守护的一方土地上,多得是蝇营狗苟、荒秽污浊。”
鸳娘自嘲般的笑了。
“那你便更该懂得,我们如今所献身的事业多么伟大。”离洛也轻笑两声。
“你死后会被载进史诗里的。”
“史诗里吗?唱诗人会如何来念我的名字?被逐出羽族的族长之女黎远鸳,月明楼楼主鸳娘,亦或是黑石宫的无名女眷。”
鸳娘仰头问,满眼真挚,仿佛真的相信自己的名字会被载进史诗里一般。
可她眼底转瞬流过一丝哀伤。
“那便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了。”
离洛回避了这个问题。
“丑时也快过了,师父,带我去再看一眼,让我为之奉献半生的那个东西吧。”
鸳娘乖顺地仰头恳求。
离洛再次应允了。
黑石宫大殿,两排盘螭的黑石柱的尽头,藏着一尊巨大的蛇头雕像,雕像没有基座,从地面顶到穹隆,像山底巨蛇破土而出。黑色而没有任何雕饰,若周围不点灯,它便能和夜色与石色融为一片。
离洛运转机关,蛇头像紧闭的眼睛张开了,露出漆黑而深邃的洞口。
蛇头像下,是掏空了整座黑石山而辟出的空间,这里藏着离洛用以炼化他抢来的各种力量的神器九层博山炉。
炉子是仰头看不到尽头的高大,人站在炉子下,甚至比不上支撑香炉的基座高。
炉膛之上,是栩栩如生的山川峰峦,袅袅的鎏金云气纹盘绕在炉身上,九色的香烟如云雾般缭绕在峰峦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