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精妙绝伦的造物啊。”
离洛抚着炉脚不住地感叹。
“而这甚至只是个半成品,我从中州的宝墟里找到它的时候,它破烂得险些被捡去融成铁锅。我用黑石山的灵脉为它重塑山形,用云梦仙山的力量作云气,如今便只需一根千年大妖的妖骨撑起炉身,这九层博山炉就算大功告成了。”
映着火光的炉膛里,熔炼万物的焚寂火风昼夜不息地燃烧着,让鸳娘靠近不得。
炉子旁,无人控制的灵偶像断了提线的木偶凌乱地瘫倒在地上,灵偶的左手颜色更深一点,是离洛刚用博山炉与玉髓炼好的。
“这火风,寻常人碰一下,恐怕就会灰飞烟灭吧?”鸳娘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鎏金的炉身,手指被烫得瑟缩一下。
“那是自然。”
离洛颇为自豪地仰视着博山炉。
“别说是肉体凡胎,就是魂魄,也会被这焚寂火风烧化,烧散。”
“甚好,甚好……”
鸳娘脸上挂着迷离的微笑,眼神空洞而焦渴地看着那燃烧的炉膛:
“您曾问我,想不想成为巫族的王,那时我年幼怯懦,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却没曾想多年以后,叫花子做了,花楼老鸨做了,巫都叛徒也做了,万事做尽,到头来,我竟成了你离洛大人身边的一条下贱的狗。”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离洛顿觉不妙。
忽然,鸳娘身后生成黑羽翅膀,她一手拎起炉子旁的灵偶,飞了起来,悬空到了喷涌着火焰的炉膛口前。
“就算要我死,我鸳娘也绝不会死在别人手里!”鸳娘涕泪同下,哽咽着嘶吼。
察觉到有活人气息的靠近,博山炉像头饿极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喷出一股焦灼的火风来。
“小鸳,你可知,常人一入博山炉,尸骨无存,神魂俱灭,再无来世?”
离洛被那股火风逼得靠近不得。
“来世?我才不管什么来世。我只要我所做所为,不枉今生!”
随即,她抱着那个和自己长相相同的灵偶,一头扎进了焚化万物的火风里。
离洛亲眼看着,鸳娘的身躯一瞬间被火蛇吞没,黑色羽毛沾到火焰的刹那,就被灼化成齑粉弥散在空中。
他伸手接下了半捧黑灰,第二天,他捧着装着这半捧黑灰的盒子,同来押送罪犯黎远鸳回圣京的方士们交了差。
一天之后,夜里,四下无人。
浑身焦黑的玉偶从火炉里爬了出来。
方士们施加在偶身上的易容术早就在焚寂火风的烧灼中灰飞烟灭了,灵偶的脑袋上不再顶着鸳娘的脸,而恢复了她原本的模样。
那是灵归的脸。
在炉子里,她的肉身被火风炼化为灰的一霎那间,她将自己的灵魂强行塞进了灵偶的身体里。灵偶的身体用玉髓做成,不惧怕火焰的灼烧,于是她在炉子里忍受了一天的烈焰焚身,终于,焚寂火风将她的灵魂,与灵偶中春桃的灵魂彻底融为了一体。
不着寸缕的玉偶在炉子前蹲下身子来,捧起了一把零落在地上的黑色灰尘,那是她的尸体化作的尸灰。
她操控着这具冰冷的玉髓做成的躯体,张开了嘴巴,一口一口,把自己作为鸳娘化作的尸灰吃进嘴里,咽了下去。
这具偶身似乎一切感官都是迟钝甚至麻木的,譬如她尝不出味道,闻不见香臭。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吃掉了她自己存在于世界最后的痕迹。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鸳娘。
海底没有昼夜之分。
螺号呜咽着吹响,号声低沉而绵长,像蛰伏海底的巨兽将将苏醒。
提灯精灵们捧着宝焰明珠穿行在珊瑚晶贝筑成的龙宫中,将区分昼夜的灯珠一颗颗挑上幽蓝的水穹。光流汇集,若琼金游龙。
寝殿内还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只有夜明珠散发着微光的碎屑散落在地上,平稳而规律的呼吸声如海洋的潮汐。
灵归刚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之际,就被身后温暖坚硬的触感和浑身酸软潮湿包裹着托举上云端。
少年侧躺着抱着她,一只手垫在她的腰下,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轻柔而不容拒绝地锢在她的胸前。
“阿归,你睡了好久好久。”
灵归感受到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发丝间。
灵归的头发上还带着浓郁的皂角和玫瑰香气,她昨夜晕过去后,嬴钺把她从黏黏糊糊的床上捞起来,带到浴桶里洗了一次。
刚用妖术替她弄干了头发,她嘤咛着抱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地张嘴去舔咬他的耳垂,他哪里受得住,索性破罐子破摔。于是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把又一次变得黏黏糊糊的灵归捞起来,带到浴桶里洗了第二次。
“好困,感觉身体要散架了……”
没睡醒的灵归在温暖的被窝里打了个滚,面朝向嬴钺,往他胸口拱了两下。
嬴钺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以不会弄痛她的轻柔力道细细吻咬她的颈肉。
她还需要休息。嬴钺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实在不算只自制力强的蛇妖,遂起身离开了贝床,把自己泡进了冷水桶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在外轻轻叩门。
门开了,嬴钺看见了乌芝,他依然是宁静淡然如兰草的,但嬴钺却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读出一丝愠怒和慌乱。
他开口问:“灵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