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我们守住了朱州。”
暝王将砍刀收回身侧,尽管内里已经一片狼藉,可身前古老的道观殿阁依然巍然矗立,只是高台上的莲座时不时落下碎石,那是之前李意卿长弓射穿的伤痕。
他转身,看向叶帘堂。她看起来已经站不太住了,此时稍稍靠着清也先生,身上的青袍上有血迹渗出,左手伤得很重,因此李意卿替她将崩玉握在手中。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说:“我承认,你是个很有决心的女人——至少在这场战役里是这样。从前我总觉得你咄咄逼人,眼高于顶,从不把我,把岭原放在眼里。自然,想必我怎么看你,对你而言也并不重要,这场是战争你赢了……我只是……”
叶帘堂眼皮很沉重,她用力眨了眨,抬眼去看暝王。
“我现下同你说这些,并非期望我们从此便能谈笑风生,”暝王咽了咽口水,语气似乎有些紧张,“你那时说得对,我是个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但眼下,我不想再这样了,也许我该踏出一步。”
暝王的身侧的匕首忽地被握住。这只手轻巧地从他身后伸出,并不是他自己的。
李意卿瞳孔皱缩。
“若是可以,我想同聚宝台继续……”
“——躲开!”
李意卿因一手揽着叶帘堂,不能抽身,只得将崩玉猛地挥起,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怎……”
匕首迅速从暝王的身侧出鞘,架在暝王的脖子上,宽阔的身形从他身后显现。那人用右臂勒住暝王的胸口,身子迅速贴向他的后背。
“你想同聚宝台做什么?”他笑着问他,顷刻间,刀尖扎破颈脖,红色溪流奔涌而出。
“我是个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那人重复着暝王的话,语气甚至算得上愉悦,“但眼下,我不想再这样了。”
暝王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喉中发出破碎的呼吸声,热血不断从他体内流出。
“也许我该踏出一步。”那人手上用力,几乎要将暝王提起来,手腕反转,浓稠的鲜血洒向殿阁的墙壁,划出一长道弧线。
变故发生得太快,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时候,暝王便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摇晃着倒下,而黑红的溪流继续从他身侧喷溅。
“但你没机会了。”那人笑着说。
李意卿撤步退后,将叶帘堂紧紧护在身后。
而那人却不紧不慢地抽回匕首,将刃尖搁在鼻下深深嗅了一口气,长呼出来,接着看向李意卿,咧开了嘴角。
“终于找到了,真是累死我。”他眸光发亮,“一个叶侍读,再加一个承平道的清也先生……啊,意外收获。”
李意卿眸光沉沉,冷声问:“你怎么上来的?”
“啊,是了。您在城里部署了大量兵力,我差点就被拖在山下了呢。”他了然地点了点头,“不怪您惊讶,那样的情况怕是只有我出的来,毕竟我是兔羊。”
暝王跪倒的身形下血迹不断扩散,一直浸住了他柔软无声的皂鞋,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两人,舔掉唇边深红的血渍,笑道:“岭原真是卧虎藏龙,看来今晚是有的忙了。”
话音刚落,道观门外涌进新一批士兵。兔羊将匕首扔开,嗤笑着甩出铁链夹棍,道:“幸好我没听这个蠢货的话……好了,现下一边死一个首领,公平了。”
*
兔羊不是大周人,他生在南沙以外,是大周人嘴里的南夷。但他所在的部落很早便被张枫一锅端,但张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他留了下来,带在身边,叫他兔羊,希望他温顺。
但事与愿违,他心性凶恶,旁人都说他是张枫养在身边的猎犬。
明昭二年,张枫所率的镇南军大败南夷,南夷族长输的灰头土脸,不得不丢下再无作战能力的伤病妇老,带着青年们继续向西迁移。
而张枫要他率军去处理这些剩下的问题
兔羊这辈子没提过什么要求,但那天他问张枫,能否放过那些无辜的部落民众。
张枫嘴角挂着莫测的笑,问他:“仁慈?”
“仁慈。”兔羊点头,将宽阔的身子深深伏下去,说:“求您。”
张枫哈哈大笑,说:“你自行决断便可。”
于是行兵的那日清晨,他久违地踏上大漠,看着沙砾飞扬,沙丘绵延,似蛟龙静卧。他行于黄沙之中,见其中生出少见的绿意长势喜人,心中腾起愉悦。
可镇南军凭什么听他的,他不过是张枫养在身边的宠物。那日他无助地看着骑兵踏进手无寸铁的南夷族群之中,无人幸免。
鹫鸟低空盘旋,蝇虫蜂拥而至。血迹斑斑的部族里,只剩一只皮包骨头的狗一瘸一拐地跟着他的马。兔羊垂眸看它,像是看见了他自己。
“这并非你的错。”那日张枫拍着他的肩膀,说:“时局就是如此,兔羊,我们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
张枫的安慰痛秃鹫的嘶哑的啼鸣混杂在一
处,兔羊分不清楚。
在镇南军里,士兵不允许哭,不允许失落,甚至不允许发怒,他心底涌上无力。
“你做得很好。”张喆笑,“我会为你准备庆功宴。”
没多少时日,流言便传开。说是他,这个从前的南夷安排了那场屠杀,是他率领镇南军踏入大漠部族。
从前的族人骂他是只剩下半只脑子的叛徒,向西而行的大漠部族大张旗鼓地声讨他的罪行,可在南沙,张喆在军营为他布置了庆功宴。
士兵们同他喝酒,张喆为他打了一套铁链夹棍,上面包裹着金玉,异常奢华。南沙民间甚至为他编了歌,将他传颂成身披重甲,战马高扬,一刀直穿南夷部族的投明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