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银瓶乍破,丝竹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庭院内的空气似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住叶帘堂发闷的胸口。
“等等。”握住他手腕的人开口,“你留下。”
“低着头做什么?”女人的娇笑声打破了满亭沉默,“张大人叫你留,那是看得上你!”
此话一出,亭中又开始喧闹起来,杯盏间都在打趣着张喆。
“怎么垂着头?”张喆的声音混了酒气,模糊不清道:“……抬起头来。”
叶帘堂没有动,她脸色阴沉,几乎没法呼吸。她能感觉到前额,后背上的每滴冷汗,儿一股平缓而又冰冷的怒气逐渐充斥全身。她的右手不住颤抖,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毁掉自己半条命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手刃仇敌,还要遭此羞辱。
但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眼里,则是被吓住了。
张喆身旁的女子许是见她一动不动,便开口道:“别怕,这位是阆京城里的张大人……跟着他,不会吃亏的。”
此话一出,周身的宾客起哄更甚。
冰冷的眸光在叶帘堂眼里闪了片刻。随后,她抬起头来,看向张喆那张半人半鬼的脸。
今晚怕是不能皆大欢喜了。
她想。
*
丛伏单膝跪地,双眸紧紧盯着赌厅里那道瘦小的身影,似是一只隐在暗中,蓄势待发的猫。
赌厅里的宾客犹如无数绳结,不断聚拢又不断解开,但聚拢的中心却一直未曾改变,那是太仓。
女孩因着常年的营养不良而十分瘦小,面颊微微凹陷。此时坐在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赌桌边时,双臂只能堪堪扒住桌上覆着的柔软布匹,眼神却比在场的所有醉鬼都要犀利。
原本一触即发的怒火被她轻易平息,她坐在赌桌前,却没有对手。
丛伏本该第一时间就将太仓带离此处,可不知为何,她却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目光紧紧盯着蹦跳在太仓面前的叶子牌。
叶子戏共有四十张牌,首重抓牌,依次而行,暗牌未出,反扣为藏,出牌时则一律仰之,斗者便以观名牌而推算未出之牌。
太仓面色沉静,看到对坐之人翻出一张“索子”时,开口道:“两张十万贯,六张万贯,其余皆为索子与文钱。”
话音刚落,庄家便上前翻开那人手边倒扣的牌面。待周遭数清,皆是一片叹服之声。
“又被她吃了!”周围的人哄笑。
太仓将赢来的筹码拢在身前。成堆的筹码被两条竹竿似的细瘦胳膊围拢,颇有几分好笑。
“赌牌对决第二轮……”庄家站出身来,他拍着鼓囊的肚皮,笑着看向太仓,“由小姑娘与,”他眸光一转,看向周遭围成一团的士兵,等着他们推出一个人来。
“与赌棍六指!”有人高喊。
说罢,人群中便将那身材壮硕的“赌棍六指”推了出来。
“好喽……堵厅小女与赌棍六指,今儿这牌局到底谁死谁活,”庄家左右看了看,哈哈笑着砸响铜锣,朗声道:“开局了!诸位军爷,买定离手!”
话音刚落,便见周遭醉汉们尽数将手中筹码抛至赌桌边,肆意笑闹。
丛伏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不断重复着“简直荒唐”这四个大字,正要跃起现身时,忽地对上了太仓自下而上往来的眼睛。
那双眼黑沉沉的,映不出堵厅里的烛火。只见太仓摇了摇头,朝她勾出那惯常所做的腼腆笑意。
丛伏怔在原地。
大仓对她做着口型,“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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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押五十银两!”
赌厅喧闹,将各处军官聚拢控制的计划仍在进行。此时比起对坐之人杀气腾腾的眼神,太仓显然要镇静许多。
多少银两,一或是一百,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毕竟银子不是她的,她也只对牌局中不断变化的数字有些兴趣。
叶子牌经由庄家洗好,逐张倒扣在两人面前。
赌棍六指将面前的第一张暗牌翻开甩在太仓面前,吼道:“你这黄口小儿,来啊!”
太仓只是轻手翻开第一张牌。
堵厅里的烛火不安分地晃动、跳跃着,赌桌上牌面数字不断累积相和,
“一张十万贯,九张万贯,剩下索子与文钱。”赌棍六指指着太仓面前的暗牌吼道,周遭为他押注的宾客们又是欢呼又是大笑,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好像此时他已经取胜。
太仓薄唇紧抿,厅内如此闷热拥挤,可赌桌上的数字却让她越来越兴奋。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可怕。
“不对。”太仓摇了摇头。她一手压住自己的暗牌,指着赌棍六指的暗牌道:“三张十万贯,八张万贯。”
庄家上前清点两人的暗牌,随着每一张牌面的翻出,桌边都会发出或多或少的紧张与叹气声。
“三张十万贯,八张万贯。”庄家将赌棍六指的暗牌扬起,说:“剩下索子与文钱。”
庄家指了指太仓,“她赢。”
周遭宾客俱惊讶地抽气。
“不可能!”赌棍六指拍案而起,神情不再似先前那般游刃有余,他指着二人吼道:“你们两是一伙的!你们出千!”
赌棍六指之所以叫赌棍六指,是因着他要赌不要命。他因着赌牌而欠下大笔白银,也因此搭上了自己的四根手指,如今只剩下六根。
而这会儿他面对着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却在翻看每一张暗牌时心跳如擂,不住地颤抖呼吸。
——他不相信自己会输。
太仓皱起眉,她想起母亲告诫她,外头的世界不比以前,要想活下去,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忍耐。于是她平静地回视赌棍六指,说:“牌面就是这样,我自己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