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大娘眯起眼来细细打量。
“我瞧着,像茯家的灵归丫头。”
“你老婆子又乱讲,要叫祭司大人。”
“还真是灵归丫头!茯娘!茯娘!你家大丫头回来过年了!”
彼时茯娘正在挖她去年藏在梅花树下的酒酿,刚挖出来,就听到村口老婆子扯着破锣嗓子喊她,她抱着大酒酿坛子跑出来时,险些以为自己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出现了幻觉。
“阿娘,我回家过年啦!”
灵归甜甜地喊了一声,像雪山里飞出一只黄莺,将鲜活灵动的色彩揉进声音里。
少女比初春离家时长高了一些,裹在雪青色的大氅里,戴着在无尽海买的粉珊瑚钗,头发用缀了金蝴蝶的发链编成侧麻花。
茯娘像小时候那样揉揉灵归的脸,觉得她的女儿实在是天下顶顶的灵气漂亮。
院子里燃着松根,屋檐下挂着灯笼,屋子挑了桐油灯,青石条围成的火塘散着熏陆香。暖融融的光四处流淌。
四人围坐在火塘旁,火塘上煨了年糕、腊肉、腊鱼和梅花酿,火堆里的瓦罐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娘,这是乌芝,你见过的。这是我在无尽海交的新朋友,阿九。”
灵归把阿九拉过来,向茯娘介绍。
“阿九啊,真是俏生生的好姑娘。”
茯娘捧起一缕阿九的银色头发,被雪光照得亮闪闪的,像融化了银色的月亮。
“对了,你那位俊俏的蛇妖朋友呢?怎么不带回家来一起过年?”
“……他……”
灵归有些落寞地垂下睫毛来。
“啊!他呀,他去闯荡江湖了!”
阿九看灵归不愿提起,嘴里还嚼着艮啾啾的年糕便连忙含混不清地说道。
“闯荡江湖啊,难怪呢,我前些日子出山卖药的时候,还碰到他了呢,高头大马,身后乌泱泱跟了一群穿得白花花、腰上戴着金牌子的人,可威风。”
茯娘啜饮着梅花酿说道。
“有人和我说他是什么妖将,我还不信,我说,这不是我家阿归的朋友吗,想来我这眼神还是雪亮得很。”
“……他带着中州的方士,来黔青做什么……”灵归默默咬着筷子。
“对!中州!我又想起来了,有个从巫都来买药材的商人啊同我讲,这巫都啊,要有大事情发生啊,听说是中州皇帝的人,要占了巫都,还要设什么司巫监和巫王来。”
茯娘说着喟叹一声。
“这天下不太平啊,我们黔青的巫族千百年来潇洒惯了,这群外人却非来插一脚。”
啪嗒一声,灵归手指猛得一颤,啃咬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双眼愣愣地盯着桌子。
乌芝重重叹了口,安慰般看向灵归。
阿九有些茫然地抬头,发现气氛陡然凝重,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吃。
“阿归啊,你别太担心了,就算巫都和中州的皇帝真对着干起来,咱们龙毒村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地方也不会受到波及的。”
茯娘安慰道。
“不……龙毒村守着姑瑶山,藏着神巫和神女的力量,龙毒河沿岸还镇着无数妖兽,他们一旦找到了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灵归的手紧紧抓着裙摆,嘴唇泛白。
“娘,明天,我要出门一趟。”
入夜,灯灭雪明,四下静谧。
茯娘,阿九和乌芝都睡下了,灵归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听到院中扑扑簌簌一阵声响,灵归原以为是夜雪急重,压断了梅花枝,直到自己的窗子被推开,有人越过窗棂,站在了她身后。
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带着冬雪与冷月清爽而疏离的味道。灵归背对着那窗子,坐在雕花拔步床的层层绒背里,心跳如擂鼓。
良久,她才垂眸颤巍巍开口:
“强闯闺房就算了,连窗户也不知道带一下……我穿这么薄,冻病了怎么办。”
咯吱一声,窗户关上了。
她听到身后少年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如山泉。
“阿归,外面好冷,冻得我好困。”
灵归慢慢地回头,看见少年站在白霜似的月光与屋中幽暗的分界线,半边脸被映得洁白如玉,乌黑的眸子也闪烁着细碎的光。
他穿着身利落干练的朱红劲装,黑发用银铃红发带高高竖起,戴着银甲护臂,金躞蹀带勾勒出劲瘦腰身,就像画本里的少年将军。
可他这位妖将的剑,指向的会不会是她所生长、依恋、有责任守护的这片山川。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灵归问他。
“人间冬至,是亲人团圆的日子,我在想,你会不会也会回家,看来我赌对了。”
嬴钺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黔青!”
灵归强压着声音,双手紧攥着被子。
“带着那么多中州的方士,还有什么司巫监和巫王,中州要占领黔青,对吗?”
“不这样做,你会死!鸳娘是个疯子,她随时可以引爆你的灵魂晶石,和你同归于尽,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嬴钺三两步走上前来,一只腿抵在床前,一只腿跪在灵归身侧,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垂眸与她对视,眼中写满炽热的思念和悲伤。
“巫都的人,我一个也没有动,他们只需要乖乖臣服,不管是巫族、妖还是百姓,他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灵归眼里闪着晶亮的泪花,她知道这一切不能怪罪到嬴钺身上,但面对着一个率兵攻打她家乡的将军,她没办法冷静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