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颂清又花了两个时辰与方胜鹮谈他的新政,他也觉得幼稚不妥当,但不会像皇帝那样直接骂,他很清楚哪种方式最能让方胜鹮接受。
「云雀,你在学宫这么多年,该学的也都学了,不如出去走走。找个县城,最好偏远贫苦的,带足了侍卫去历练几年,如何?」
「可是母亲她们不会……」不待颂清再说什么,方胜鹮自己便摇摇头,「你说得对,不能一直在京城里,我都没种过地,怎么就敢提分田,是我太天真了,我得放外任!我这就去求皇上!」
「家中你想好怎么说了?」
方胜鹮神情一窘,「先斩后奏?」
「不好。你去问皇上,请教他怎么办。云雀,你要记得,皇上是你父亲的挚友,他肯给还在襁褓中的你国公之位,已经足以证明他对你父亲的情义,你可以完全信赖他,仰仗他,他不会不管你。」
颂清握住方胜鹮的肩,「别怕他。」
「好。」
一个时辰后,颂清坐上了米铺的马车离京,方胜鹮乘着国公府的车架入皇城,两人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50
父皇传我进宫,说宫里的牡丹开了。
明明不是牡丹开放的时节,他可真是,找借口也不用心。
颂雅和宫季卿都想跟我去,我却想单独跟父皇说会儿话,可能父皇也是吧。
认真算起来,这些年我们俩都没有安安静静地谈谈,身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人或事。
因为御医说我怀孕了,颂雅忆起从前的事情,加上她背着我们求父皇允她入道,自责愧疚加担忧,无措地垂手立在一边,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鹌鹑。
我才不安慰她。
宫季卿目前也不敢安排我,他张嘴想说什么,我就问他:「颂清呢?我那么大一个儿子哪儿去了?」
颂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晚上人又没了,连个解释都没有,我才不信颂清会自己离开,一定是宫季卿干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颂清那么严厉。
宫季卿也委委屈屈地挨着颂雅站了,父女俩一起装淋雨鹌鹑。
我有气没处撒,自顾自地进宫去。
父皇在牡丹阁等我,不过与十年前不同,他坐在椅子上,腿上搭着绒毯,身形委顿,脸颊处长了寿斑,连招呼我过去坐的时候抬手也不如那时有力。
他没有骗我,牡丹阁里开满了花,不独牡丹,各式各样的名品姹紫嫣红开遍,像是把御花园搬了过来。
我向他行礼,他若有所思。
「你刚入宫那天行礼都做不好,如今……长大了。」
我想起那个负责拿拜垫的小宫女了,被我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不知所措。
如今那个小宫女已经是尚仪局尚宫,替我跟姚鼎传信,很能干。
我看小宫女是那样,旁人看我,是否也是如此呢。
「父皇,我早就不会再长了。」
我坐到他身边,他从身侧拿出一幅画,用略微发颤的手打开。
画上是一个农家女子,用红绳木簪盘发,穿赭色粗布衣裙,有顶好看的悬胆鼻、杏核眼,但身形瘦削得很,实在不符合如今大安追崇的富贵盈润。
我取下护甲,伸手抚过那幅画像,停在骨骼突出的肩膀处,哑着嗓子说:「娘亲的肩还要窄些,她肩窄得扁担都挑不起。」
「太久了,朕也快记不清了。」
我看了父皇一眼,见他眼中也满是沉湎。
「小春,你之前说你早忘了。」
我跪下认错,自己的确是欺君来着,关于娘亲的一切我都记得,我只是不想告诉他。
刚才是一时情伤,说漏嘴了。
「你不愿她与朕合葬,那让这幅画像随朕去罢。」
「父皇!」
我跪着仰头看他,他正好伸手拍了拍我的额头,那一刻我觉得他好像真的把我当小孩子了。
他以前也这样拍颂雅的头。
他的手在颤抖,难以控制。
「宫外如今怎么传朕?是否怪朕病笃至此依旧不愿立太子?」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朝廷内外都望您康泰。」
「小春,依你看,谁适合做太子?」
「儿臣看不分明。」
他轻笑了一下,「喔,哪里看不清楚?」
「天下的未来。」
「你看得倒长远。」
「因见多了乱世流离,只愿天下顺平,再不必有夫妻离散,母失其子,子丧其母的惨剧。」
父皇听了这番话,沉默了许久,我低着头,怕看他的眼睛。
「你果然怪朕。」
我依旧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作为帝王,您将名垂万古。」
那之后他与我说了很多,关于姚斩和姚守,周家和荀家,鄄御和建御,还有年幼的皇子公主们,细细与我说他们每一个的好与坏。
后面又说到颂雅,让我不要怪她;
说起颂清,他说好多年没见到颂清了,如果有机会让他进一次宫;
说到亓寺意,说他蠢但直,还需要磨炼;
说到云雀,希望我安慰那孩子,父皇期望得太多,对他就格外严厉;
说到月盛炎,让我替他保护炎炎,就像月先生当年保护他那样……
最后不知怎么又说到了宫季卿,父皇依旧不喜欢他,觉得他生性凉薄阴鸷残酷,我只在这时顶嘴了,我告诉父皇我又怀孕了。
也不全是顶嘴,只是害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没有再说宫季卿,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的肚子,「如果是个女儿,封县主。儿子就算了,宫家的男人讨厌。」
「谢父皇。」
「小春,爹爹这里除了你母亲的画像,还有一样东西。这两样,你今日可以选一件带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