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不会喝了酒,脸还是又黑又红?
他是不是像关二爷一样,总能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然后,总能在对战中活下去……
活着……等我。
哥哥孝顺,能吃苦、性子又要强,他还不知道全家都没了,他恐怕还在做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给爹娘争气的梦呢……
我的泪止不住。
打湿了给小石头写的千字文。
他鼓着小脸,一边给宣纸上黄豆大小的泪痕吹气,一边又吹我的脸颊。
「姐姐,泪被风吹走了。」
周嬷嬷眼神复杂,怜爱地摸了摸小石头的小辫子。
「往后,听你莺儿姐姐的话。」
小石头乖巧地抱住我的手。
「莺儿姐姐、我、大白,一直在一起。」
大白是院子里的野猫,两个眼珠子蓝幽幽的,白色毛蓬松在颈上,像个小狮子。
它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却极为黏人。
一见到我来,它就四肢朝天,露出肚皮,喵喵叫着,想吃我提来的小黄鱼。
小石头不太爱说话。
却总能和大白说上一整天。
他童言童语,它嗷呜嗷呜。
一人一猫,一唱一和。
常让我想起和哥哥、小白狗在一起的日子。
还有虎子。
小石头有点像他,呆头呆脑的,但心里却灵慧。
我出不了府门,便拜托周嬷嬷一家人帮我寻找虎子。
一年过去,杳无音信。
希望他好好地到了辽东。
26
我夜里睡不着。
偷偷到小佛堂给爹娘上了三炷香。
这佛堂早已废弃,下人们自发筹钱来添置佛像,点香敬佛,传到外面去,人人都说国公府上到主子,下到奴婢都淡泊心善。
老太君觉得这是好名声。
便把佛堂留了下来。
秀秀还说,冬天时,辽东的鞑子打得更厉害,他们擅长雪里打仗。
她爹爹就是雪天被困,此后再也没了消息。
我给菩萨磕头。
求她保佑我哥哥平平安安,信女愿折寿相抵。
27
青烟缭绕里,我看见周嬷嬷也来了小佛堂,隔着一重重帘幕,她没看见我。
她轻手轻脚跪在佛前,低声哭诉。
「佛祖,信女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
「夫人要我放印子钱,我去了,她就愿放我一家的奴籍。
「我不去,她就要将我孙子小石头送进宫当太监,我没法子,我没法子。
「杀了人、损阴德的事,就让我一人背了吧……」
怪不得她每日愁眉苦脸。
原来是做这等入刑之事。
盘剥放贷,鱼肉百姓,利率有百十倍。
借一枚钱,利滚利的,一月得还十多枚。
一家还不上,便有地痞流氓蜂拥而至,逼得百姓卖儿鬻女,更有甚者,打死欠债者的儿女,用来配冥婚。
主家的钱收了上来,地痞无赖们吃得也饱了,只有百姓,家破人亡。
我们黄家村,就有一户人家还不上钱。
被活生生剜了心。
他一双儿女要被卖走时。
我爷爷带着全族人,拿着铁掀锄头,赶跑这帮地痞流氓,救下两个孩子。
「这帮贱民,你们等着!
「咱们背后的主子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你们,老东西,先搞死你家!」
地痞流氓骂骂咧咧,鼠窜而去。
那些话,谁也没放在心上。贵人垂云端,怎会亲自下凡踩一脚泥洼里的农人?用爷爷的话说,这是拉大旗做虎皮。
两个孩子说。
他家给娘买药的钱被抢走,爹爹无奈,才去借印子钱。
爷爷当时就明白了。
「抢钱的和借钱的,恐怕是一伙人。
「快过年了,放贷的主子要吃肉,打手也得喝口热汤,咱们平头老百姓,就是人家眼里待宰的猪猡啊!」
他老泪纵横,严厉告诫众人。
「以后谁家有了困难,族里能帮衬的先帮衬,不能的就大伙筹钱,这印子钱万万沾不得!
「谁碰了,我就打断他的腿!
「到那时,别怪我老头子不讲情面、坏了和气。」
爷爷是公正无私的村长,回到家里,又成了偏心的老爷子。
他叫爹爹代表一大家子出钱,厚葬了那被剜心的苦人,又筹钱把两个孩子送进城里做木匠学徒。
所花的钱,是爹爹打了一个一个獐子卖的,只为将我送去女学。
爷爷是不赞同的。
「有那钱攒着,给族里出息的儿郎用,中个秀才比什么都强。」
奶奶也咧着嘴骂。
「可怜我凤儿小丫头,什么都没有,老大,你怎么不说也送她去女学,她也叫你一声伯父,你也担着做父亲的职责呢!」
我最终没上成女学。
也没了家。
我现在回想。
当年全村被屠。
恐怕跟这帮放贷的无赖少不了干系。
他们前脚刚走,第二个月,黄家村就没了。
我们黄家村地处平安州,这地界有大军屯粮,从来没有过土匪闹事。
我爹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身手矫健,在周边山林穿梭自如。
他也从未遇见过山匪。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一把香,看周嬷嬷磕头。
她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爬行,头上金钗蜿蜒如千足蜈蚣,爬上我逐渐战栗的脊柱。
她说——杀了人……
杀了人……
杀了人……
杀我全家的。
是不是也是这种放印子钱的贵人?
28
隔天见到周嬷嬷,她衣着愈发华丽。
听说是夫人赏了名贵绸缎,令人亲自给她量体裁衣,又把她小孙子接进院子长住,让她祖孙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