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陈静突然闯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的陈禾颖, 想也不想就冲了上去,呵斥道:“你果然在这里。”
所有人大惊, 等顾知来喊人的时候,前院已经乱成一团。
江芸芸赶到前院的时候,正听到陈禾颖被江家仆人挡在身后, 不服气地大喊着:“那我就不要认你做爹了……”
“陈禾颖!”她厉声呵斥道,也打断了她的话。
原本热闹的前院也跟着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跟着看了过来。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锦衣卫百户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对着几人打了个眼色, 锦衣卫也顺势离开,随便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跟着江芸芸一起过来的顾知连忙跑过去和陈禾颖站在一起,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警觉地等着陈静。
陈静被人充满敌意地包围着,面色胀红,喘着粗气,一脸阴沉地看了过来。
“陈知府,我们单独细说吧。”
江芸芸穿着青色的衣袍,头发随意挽起,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眸光沉静,秋风卷过她的衣摆,哪怕世人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心中如何轻视,可她现在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冷淡而威严,也足以让人冷静下来。
陈静咬牙,愤愤说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江芸芸颔首,“自来有教无类,她真心求学,我认真教学,至少我与她的师徒情分是同心同德的。”
陈禾颖震惊地看着江芸芸,随后神色仲怔,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江芸芸看着她狼狈可怜的样子,对着陈墨荷说道:“带她去洗漱,换件干净的衣服来。”
“好好。”陈墨荷一手一个小孩,把她们都拉走了。
乐山一看也连忙把剩下的仆人都赶回休息的地方。
原本还格外拥挤的前院只剩下江芸芸和陈静两人。
陈静被她这么一看,一下子没话可说,江芸芸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的冷淡几乎能溢出来,深刻的眉骨落下的片片阴影,落在漆黑的瞳仁中,平静看人时,好似带着刀锋。
“你不该坏了她的前途。”许久之后,陈静出身说道,“她是个女孩子,哪怕是读书,我们族学也够她识字了。”
“她二月来我这边读书,到现在十月了,也有八九个月了。”江芸芸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说道,“我年轻求学时,晚回家半个时辰,我娘都很着急。”
陈静更是生气,甚至有一种不理解:“孩子这么说我就罢了,难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忙嘛。”
扬州是南直隶非常重要的大州,能升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若是致仕那叫光荣致仕,若是还能往上走,那下一步大概率是要回京的。
陈静也确实是个非常负责的知府,事事都放在心上,春耕秋收的日子也都是不错眼盯着的。
江芸芸沉默,自来能在家庭和工作中做得好平衡的人,寥寥无几。
“陈知府爱民如子,我自然知道,但这是九个月,穟穟是你的孩子,她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她低声说道,“你一句能识字就要磨灭她的一切嘛。”
陈静暴怒,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像是一只走不出的困兽:“所以都是我的错?”
“那我能怎么办?江芸,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江芸是寂寥一身的,江家曹家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你还有这满门师徒帮你,你老师愿意为了你去死,你的师兄一个个都身居高位,你甚至还有当今的偏爱你,那我呢,我陈家几代为官,多少旁支亲族……”
他站在树影下,面容半明半暗,愤怒的目光紧紧盯台阶下的年轻人,咬牙质问道:“如果陈禾颖的心野了,谁来给她收拾烂摊子,我们陈家数百条人命嘛。”
江芸芸看着满地狼藉,嫩黄色的绒花被践踏,可怜兮兮地躺在泥土中,如此破碎的场景和她当年茫然回到京城一般,四分五裂。
那时,她觉得自己站在一条急促的洪流中,铺天盖地的浪潮要把她淹没,因为她是挡在河中的那块木头,所以他们把她撕碎,让她沉默,让她仔细,就像多年前,她的师兄就告诉过她——
“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她现在终于被汹涌而来的激流冲击到大海,她想要顺着师兄说的,随波逐流,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直到见到了陈禾颖。
那么小的孩子,带着一番赤忱,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到她面前,天真茫然但又胆大妄为。
人人都说这孩子像她。
就连她自己看着这个孩子也恍惚回到了初来大明的那一年,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坐在老师家的台阶上,那点无处游走的勇气,就成了一点可笑的倔强。
她茫然地不知何处可以走,便只能坐在那里,感受着扬州春日安静的风,直到那辆马车躺在她面前……
现在这个孩子也同样如此,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处境。
茫然而又有所感悟,痛苦但也不安于此。
江芸芸不可抑止的心软了。
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收下这个徒弟,哪怕谁都知道这后面可能埋着一个大雷。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放弃这个孩子,那她就真的是随波逐流。
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驱赶这个孩子,那她就被这个糟烂世界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