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因为她女孩的身份,漠视这个孩子,那她就会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江芸芸清晰的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哪怕在这里腐烂,她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躺在床上,满身是血,道心破碎,可盯着头顶那条被暗色掩盖住的房梁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如此想着,现在她同样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江芸芸,注定只是一支小小树枝,维持本心,亦然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陈家的几百条性命很难由一个六岁孩子决定的。”江芸芸低声说道,“可六岁孩子的路却是你们这些大人要铺设的。”
江芸芸看向陈静,面容悲悯而认真。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因为你女儿是女孩,所以她连读书都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陈静沉默,随后又梗着脖子解释道:“自然是可以读书的,谁家女儿不要识几个字,可不是你教的那些,她们是女孩,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你看看,这里哪有她们的路。”江芸芸温和问道,“你担心我唆使她考科举,担心我无法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权力,担心我在你的治下乱了你的功绩,也担心她读了书就再也不受控制。”
陈静下意识避开视线,江芸芸却笑了笑起来:“这是我的来时路,不是我的黑历史,我坦坦荡荡,无所不敢言,但至今不敢和我对质的是你们。”
秋日的风穿堂而过,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落在两人的脸上光影明暗不定。
这位足够年轻,但也足够腥风血雨的曾经内阁秘书就这么身姿挺拔地站在庭院中,就像一根翠色的竹子,你以为她外强中空,脆弱地不堪一击,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你狠狠一棍。
你又以为她不过是孤零零的一根竹子,不足为患时,她又会在你眨眼的功夫就飞速长大,足够令你畏惧。
陈静从未和她接触过,但今年接触下来却又隐约明白京城的那些同僚为什么到现在听到她的名字都得打个寒颤。
“我只问你,你是真的担心我会牵连她,教坏她,还是……”江芸芸看向面前愤怒的陈静,平静问道,“你是担心,她的举动连累到你。”
她有一双过分漆黑的眼睛,被阴影一遮,便多了几分洞察人心的冷漠。
陈静僵站在原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只老虎盯上了,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不错眼看着你时,甚至会让人无端生出几丝恐惧,哪怕是呼吸,都会因为片刻的空气颤动而被她审视。
今日是扬州收秋粮的第一日,因为六月份多了那场雨,夏税是收足了的,下半年也想要再打一次,奈何张道长一直说没条件,幸好最重要抽穗的时候下了几场雨,所以收成也不算太差,陈静很是高兴,安排好一切,就准备回家看看,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经一个月没在后院休息了,只是一回到院子,就有人来告状,他想也不想就冲了过来。
他本来抱着惊疑的态度悄悄来江家,一看到背着书箱的陈禾颖就生出一肚子火。
谁知道陈禾颖不跟他回去就算了,还跟他吵架,要和她断绝关系,那一肚子的火直接冲上脑门。
但此刻,所有的怒气和埋怨在此刻瞬间消散。
陈静嘴角微动,可片刻只是强硬说道:“这世道自来如此,各司其事才能各成其事,穟穟不能在这里读书,我要带她走。”
江芸芸笑了笑,眸光微动,这一刻她脸上的锐气便也跟着消散下来:“当年拜师的时候,我就和她说过,只要开始读书,谁来了也不能把她带走。”
“我是她爹!”陈静怒不可遏,“天地君亲师,你凭什么把人留下。”
“可自来親不闭目,師不掉巾。”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那就先把这笔钱付了吧。”
陈静瞪大眼睛。
“拜师的束脩钱,拜师钱,折现大概是要五十两,这半年的笔墨纸砚,每日的早饭和午饭,还有她穿了我妹妹很多衣服,还有蜡烛钱,书本钱,对了她之前和闲闲闹矛盾,把厨娘做的腊肉弄坏了……”
“四百两。”她最后说道。
“你抢钱!”陈静脱口而出。
江芸芸笑了笑:“你这个亲爹对她不闻不问,她已经六岁,却身形瘦弱,我看过她的字,你说她在族学学过,自来练字就是读书的第一门功课,但她的字却很差,各种原因我们也只能既往不咎,但为了这笔字,我找了很多字帖,也花了很多心思,我只算了可折算的金钱……”
“我,我付……”陈静气急败坏说道,“你,岂有此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江芸芸眉心微动,但很快又慢条斯理掏出第二张纸。
陈静大惊失色:“这又是什么?”
“哦,是第二笔账。”江芸芸无辜说道。
“你你,你可是一个读书人!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陈静骂道。
江芸芸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每次回家都太晚了,都是锦衣卫帮忙护送的,小孩子也怪可爱的,锦衣卫还会买礼物给她,但你也知道,这事吧,主要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趟马车从我家到你家,不算远,但十文肯定要的,这个便宜才三两,小姑娘很乖,礼物都是买点吃的,玩的,加起来多少钱来着?”
江芸芸抬头问道。
“就算二两吧,凑个正数。”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们锦衣卫通情达理得很。”
陈静悚然,顺着声音错愕看去,正看到锦衣卫蹲在屋顶上,察觉到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