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承想要将她驯养——没错,就是驯养,驯养为他的半身,将所有不能属于东宫储君的喜好都灌输在她的身上,他忙里偷闲挤出时间出来逛,并不是他自己贪玩,而是为了他的太子妃。
同时,想要将她塑造成他理想中的女子,既能热烈如火,又要雅致懵懂,贞静温柔时要如古画中的仕女,低眉浅笑时需有婉转风韵。
所以她要饮清甜的果酿,骑温吞的小马,戴满头金玉琳琅,衣着打扮皆要不堕天家威严。
她是徐家的大娘子,是祖父祖母捧着长大的宝贝。
但在周元承身边,她永远只能后退半步、微微垂首,做一个端庄美丽的未来储妃。
她的品行与容貌,皆要成为东宫尊荣的点缀。
东宫有数位服侍的姬妾侍从,周元承最初偶然在说话间提起其中一人时,愣怔一下,然后试探地看向她。
她能怎样呢?温婉轻笑,贤淑谨让而已。
周元承去世时,她凭借本能哀嚎痛哭,心中其实只有一片茫然,与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悲伤吗?或许是有的,只是她从未将周元承当做即将相伴一生的知心人,臣子侍君,恩情浅薄时,能有几分悲切?
她对周元承,最后一点好的印象,或许是还是在定王府里,仍是定王的今上带着他们二人去骑马,周元承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叮嘱:“阿真妹妹小心些。”
彼时他眉目间仍有稚气,说话都还不太清楚,却原原本本,是还没被东宫储位吞掉的周家大郎。
有一块糕饼要高高兴兴分给她半块,两人头倚着头坐在一起晃着脚吃点心的,是她的表兄。他的父亲是徐问真的表叔,母亲是徐问真的姨母,两家亲密无间,周元承与她,便是总角之交,言笑晏晏①。
而将宫中新进的珍奇制成珠宝后赐给她、在宫宴家宴上垂询赐下对她的爱护的,是国朝储君,帝后之下整个大雍最尊贵的主人。
她分得很清楚,从周元承受封为储君那日起,周家大郎便渐渐消失了。所以她不会再唤他阿兄,她会在他面前恭顺温婉,笑闹有度,她将会是东宫一块美丽的点缀。
当时她只是悄悄地想,谁说点缀只能是鲜花瓷器,不能是一把锋利的宝刀?
周元承死后,因为皇后的疯魔,徐府有很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草木皆惊,徐问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她心情倒是很平静,所有的不甘、狂念就随着周元承之死而埋葬地下。
既然皇后态度鲜明想让她陪葬,那就死嘛,不过一死。
她不是光棍一条,临死还能冲进含章宫发场疯,宣泄情绪,最好再拉上皇后垫背。
她是徐氏女,她的每一个抉择都要为家族考虑。或许以她一死,能够换来今上对徐家更多的眷爱与对皇后的不满,含章宫危矣,自然无力再针对徐家其他人。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有的身份尊荣,都来源于旁人的施与。
当脱下一切外裳,一个徐问真,或者说整个徐家,都只能匍匐在圣人座下t,乞生或受死而已。
她自幼与父母分别,徐缜与徐大夫人回京后,与她感情有些生疏,并非对彼此不惦念,而是因为不熟悉,所以更多客套与礼节。
问真理所当然地认为,徐缜、大夫人看她,便如京中所有家主与宗妇看自己的女儿,是门楣上娇艳的点缀、匾额上可以增添的荣光,园子里,一株可有可无的花朵。
直到徐缜冲入宫中,在今上座前替她抢了一条命回来;大夫人彻夜不眠地守着她,一刻不肯松开手,她才意识到,原来在父亲母亲心里,她远比自己以为的重要。
她于是知道,她要活,她必须要活。
她要活得比世间女子都欢喜畅快,活出她自己来,才对得起祖母、祖父与父母豁出一切的决绝。
所以她在云溪山一边装出一副对周元承一往情深的样子,给自己和家族添加安稳与筹码,一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妥帖、打点周全。
在自己的地方,她可以纵情饮烈酒、骑快马,长发松散不御珠饰,偶尔与友人小聚,欢醉一团,她不再是未来太子妃,周元承的妻子,仅仅是徐问真而已。
她可以在家族的庇佑下欢喜一生。
但仅仅退居云溪山,躲在乌龟壳里过一辈子,不是她的性格。
一开始照顾明瑞明苓,仅是心疼昌寿与孩子,想替长辈分担一二。
大夫人小心地与她提起是否能由她抚养两个孩子时,她却立刻猜到了长辈们准备铺给她的路。
果然,见素立誓不娶,明瑞明苓由她抚养,再几年后,她顺理成章地回了家,开始接管一部分家族事务。
今上示意她可以再嫁,徐缜回来与她细细商量过,她的态度很明确——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再转身嫁人,前面的路岂不都白走了?
周元承压在她头顶那么多年,如今人死了,她用他未婚妻的身份套些好处出来,他不会在意吧?
——在意没办法,谁叫他死了呢。
大不了多给他烧些纸罢了。
大长公主清楚眼下的身份对徐问真来说是最自在的,有皇家优待,又有父母撑腰,生活、身份上都很便宜。
大夫人的想法更简单,徐问真若再成婚,年岁相仿的都是丧妻或者和离的了,找个年岁轻的,阿家只怕还要作妖弄事,女儿既然不想嫁,那就留在自己身边,一家人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徐家家门里的大权交到徐问真手里,再下一代的当家人由徐问真养着,哪怕再过几十年,他们都去了,徐问真在家不会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