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家族旧例,若叫问圆独自供养孩子,反而显得生疏外道。
问圆听罢,却沉默一会,眼圈微红,低声道:“长姊……”
“嗯?”徐问真好笑道:“又要抹眼泪珠子了?t”
问圆用力摇摇头,然后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瓮声瓮气地道:“谢谢你,谢谢伯父和伯母,我……倘若家里不留我和这孩子,我没有与他替和离的底气!我知道,就连傅母私下觉着我任性——”
“她们只是怕你日后更难。”徐问真摇头打断她,“你哪里任性了?我知道你忍了一回又一回,我们家的娇娘子,不知吃了多少舅姑闲气。王铖虽是正直善良之人,但性情过于软弱多情,实非良配。”
问圆默然拭泪。
阿家的重压,心怀鬼胎的姬妾步步算计,从前许诺一生一世为她着想的郎君只能两边和稀泥。
这样的日子,她忍了再忍,不想过下去了。
不几日,问圆的箱笼收拾完备,在见明与含桃的搀扶下登上回京船只,徐问真拨给她一部分护卫随从,叮嘱:“定要好生护送娘子与郎君回京。”
护卫恭谨应诺。
船只行起,岸边有阵阵清歌声,问圆听出是一支熟悉的小词,微微闭上眼,叫人合上了窗。
又过一会,歌声改换,“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是一首《淇奥》。
问圆静听着半晌,倚着圆鼓鼓的暗囊,直到再听不到歌声,才轻轻启唇,低哼着:“……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女之耽兮,不可说……”
码头,即将登船继续南下的徐问真看着船只远去,瞥了眼岸边迎风流泪唱歌的王铖,沉默一会。
她已经不想教明苓与问星读《诗经》了。
甚至不想《诗经》出现在她的案头。
第35章
她才意识到,她的父母是如此……
从王铖任处至见通在江州的所在, 需要行船走数日后改行陆路。
徐问真还没在船上雪耻成功,便要改换乘车,她看着空荡荡的水桶, 磨了磨后槽牙,“这运河的鱼就是比池子里的聪明。”
凝露跟着她义愤填膺,“定是这竿子不顺手, 应该从京里带两根来的。”
含霜忍俊不禁在一旁忍俊不禁,护卫来回行装已经整顿好, 才上前请徐问真下船登车。
徐问真打算先解决了见通那边的事,将一块心事放下之后再慢慢游览本地的风景名胜, 因而登车直奔书院而去。
她这一行车马繁多, 便不及钱妈妈前次来时那般简便迅捷, 马车行了半日, 已快近山, 忽逢暴雨。
秦风忙来回:“娘子, 暴雨难行, 不敢上山, 前方有一处神庙,我们在此暂避如何?”
徐问真掀起帘子, 果然遥遥看到一座神庙, 不知供奉哪路神佛, 远看有些破败, 但地方并不算小,他们这些人能挤下, 便点点头。
秦风等人忙收束车队,准备避雨。
这里离书院便不远了,山脉连绵, 附近有不少山峰,远处遥遥能看到村庄城镇,暴雨中雾气蒸腾,半遮半掩着远山叠翠,如素白的纱幔铺天卷地而来,只有远方的青翠幽绿还若隐若现。
天降奇观,风景比画里还难得。
徐问真不禁感慨:“见通这小子在此真是享福了。”
含霜笑着为她披好斗笠,“您若愿意,哪年得了空,到这边小住一段时日倒使得。”
寻常成了婚的娘子自然不能如此自在,随心走动,但徐问真既已是出家人,又不打算再成婚,那些世俗礼法便奈何不得她。
皇后幽居含章宫,势力渐衰,徐问真受到的限制已经越来越小。
端文太子去世的时日愈久,久到处在那段时间的故人都要渐渐走出来。
去岁年尾,今上半开玩笑地打趣徐缜不着急再觅佳婿,不怕耽误了大娘子。虽听着是句玩笑话,其实在暗示徐家,徐问真可以不必为端文太子苦守。
但徐问真对成婚兴致缺缺,她在云溪山潇洒自在惯了,已懒得再到人家低眉俯首做息妇去。
男人嘛,她自小所见到的,祖父、父亲还有七叔父,在世俗看都已算是很好的男人了,但母亲还是有自己的不顺心,七叔母更是常年怀着各种愁事——虽然徐问真觉着她很多时候是在自找麻烦。
她从前的未婚夫,端文太子周元承,在外人看来待她是极好的。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周元承会在皇后暗示她要端庄守静时带她出城跑马,在他们二人都功课繁杂时抽出时间拉着她逛街,每每地方入贡被赐到东宫的东西,周元承必会选出好的送到徐家,会在宫廷大宴上给予她相当的尊重,东宫宫人对她莫不恭敬拜服。
她年少时想,如此便足够了。
她会做一个不辱家门的储妃,坐稳东宫的位置,为臣、为妻、为妾。
直到周元承的死讯传至徐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浓厚的悲意——周元承在她面前一向高贵、雍容,他是合格的上位者、合格的储君;而她在他眼里,就是即将被摆入东宫的一只名品瓷器,必须要有,且摆起来很好看,值得他高看两分,仅此而已。
她学到的为臣之道令她能够顺从,接受周元承给出的所有,赏罢、怒罢,她都能承受,令她不满的地方,她会四两拨千斤地还回去,但她的反击永远不能摆到明面上被人发觉,正如她的不满,只能是对周元承“闹的小性”。
她不能对周元承说,今日先生讲习的东西我很重视,我不想离开书房,而西市的斗鸡、赌犬我并不感兴趣;不能对周元承说,我不喜欢饮果酿,我喜欢烈酒,我不爱骑小马,我爱纵马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