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问真的表情,从冷笑,到迷惑,再到若有所思的嘲讽冷笑。
她意识到,常被大长公主和大夫人私下骂“疯了”的皇后,或许真的疯了。
七年前的皇后端坐中宫,膝下有储君、有爱女,与夫婿的情意犹深,宫权在握,母族繁盛,哪怕宫中有一个碍眼的裴贵妃,对她毫无影响。
她的言语永远中正有礼,神情总是雍容慈爱,绝不会对人口出恶言,不会露出如此狰狞扭曲的神情。
但这能怪徐问真吗?
被皇后用恨毒的目光笼罩,徐问真平静回答:“元承郎难道不是死在裴氏安插的女子手中吗?”
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皇后,目光如一潭平和的静水,水面下又似乎隐藏着让人直觉危险的惊涛骇浪。直视皇后,于礼不合,然而皇后被扼住了七寸,已经无暇顾及。
“荒唐!如非为了试探你对他的情意,元承怎会收下那个女子,又怎会中裴氏的算计!”皇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维持平静的表情,高声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元承!”
“娘娘,这个理由,您听了难道不觉可笑吗?”徐问真淡淡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他的未婚妻子,我的心原本就应属于他,还有什么值得他试探的?在赵姬之前,东宫旧有承徽一人、昭训一人,姬妾三人。难道他收下每一个,都是为了试探我吗?”
皇后眼光愈冷,她手边有一把匕首,看着满口狡辩毫无愧疚的徐问真,她想——今日,一定要割下她的肉来,尝尝是不是苦的!
不然怎能做到如此狠心!
殿外原本呼呼打在殿门上的风声微微止住,然而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徐问真注意到了。
她脊背微微发凉,敏锐地感觉到了来着上方几乎要凝练出实质的恶意,她的心跳愈来愈快,却不是因为慌乱、紧张,而是兴奋。
问真的眼眶迅速晕染上一层薄红,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忍泣意,“我们约定婚盟十余年,从知事起便知对方是将要携手一生举案齐眉之人,我的情意,他还不知、还需要试探吗?那些说辞,您听过,当笑话忘记便是,他要纳妾,我难道还能妒忌不许?我是圣人钦定的储妃,贤淑忍让便是我的必须的德行,他用纳妾来试探我?这有什么意思?能有什么结果?”
她唇齿似乎在轻轻颤抖——表现在吐出时哽咽凝涩的话语上,“娘娘,您失去了元承郎,您很痛苦,但我难道没有失去我的夫婿吗?”
皇后紧紧皱眉,没想到她为何忽然路数突变,一下从平静优雅高门女子变成痛苦可怜的模样。
殿外,圣人收回了踏出的脚,停在台矶上,微微合上眼。
徐问真的表演还在继续,“我在云溪山守着日升日落,一日又一日,我比谁都盼望他能活过来,娘娘,您至少还有昌寿留下的明瑞明苓,可我还有什么呢?他与我做了十几年未婚夫妻,未做过一日夫妻,便抛下我撒手而去,我为他守到今日,没近身过一个外姓男人,可以指天发誓绝没动过一丝一毫旁的心思,到您口中,怎么就平白无故落了个‘不守妇道 ’呢?”
她声音愈来t愈高,呼吸急促,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声嘶力竭地道:“让我不守妇道的那个人在哪?是哪个?您找出来!您找出来,叫周元承回来,掐死他打死他,只要周元承回来——”
她声音到高处,又逐渐弱了下去,伏在地上身体颤抖,只能听见急促的哭泣声,“你让他回来……”
皇后嘴唇颤抖,留下两行泪来,又不肯服软,用掌心用力敲击高几,“那姓季的贱人,你给他开铺子做生意,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还想狡辩!”
门外,大夫人顾不上脸上的眼泪,低泣着道:“季三郎之姊正在我们府中居住,医治家中十七娘,殿下的意思是,既是有能之士,便不要吝惜施恩于其家人,如此才能叫季娘子安心为十七娘疗养身体,因而才开设了那间铺子,用季三郎的方子,分给季家三成干股,如此重金之下,季家人自然升不起离去之心。
将开铺子之事交给问真,是殿下与妾共同的主意。自入了秋,问真的情绪便一直不大好,她说想搬回云溪山住些日子,我们不敢撒手放她回去,便想方设法为她添些琐事缠身。
且……问真立誓不嫁,膝下便无儿女,老来有谁孝敬侍奉?我们不敢揣测托付人心,只能设法多为真娘留些产业而已,不想竟传出这些谣言,叫娘娘误会,我等万悔矣!”
她说着,双目含泪深深拜下,殿内,徐问真的声音一声急促过一声,“您叫周元承回来,您叫周元承回来!我在云溪山念了七年的经,本本都说修道自有善果,为何我就修不回他来!”
说完,问真似乎猛地泄了力,瘫坐在地上,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流,很快打湿了衣襟,丢了魂,双目直直地、没有目标地散着,便如人偶一般。
“那是你废物!”皇后满心酸痛,控制不住地流眼泪,高声骂:“定是你修道不够潜心!徐问真你这个废物!”
“够了!”今上一声冷喝,一脚踹开殿门,即将踏入正殿时,却不知为何收回了脚步。
他微微侧脸,不去看殿中的景象,只是语气稍微放缓,尽量平和地对大夫人道:“去将真娘带出来,你们回家去吧。擦擦眼泪,叫鹤原看到,以为朕拿你们怎样了……去扶徐大娘子。”
他的近身内官忙上前帮忙,大夫人连忙谢恩,慌忙地起身,顾不得仪态抱紧殿里,看到徐问真的模样便浑身颤抖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扑过去紧紧抱住徐问真,不停地唤:“真儿,真儿,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