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纵横。
当时她年少,自然以为他是蒙了火烧,才烧得许多瘢痕的,后来明白些事了,才意识到,当时师叔的手臂上不止有火烧,似乎还有刀、剪等等的利器伤痕。
与活剜的伤痕倒是很像。
封澄正出神,背对着她的温不戒却出了声,他道:“里屋有浴房,去换件衣裳。”
方才腐肉与血迹搞得封澄一身血肉模糊,似乎还冒出了不得了的臭味。封澄早有此意,于是笑道:“多谢师叔,果然出了门,还是碰到熟人好。”
二人之间的交流隔着一道默契且礼貌的隔阂,温不戒不问她一个死了五十年的死人是为何会活生生地出现,她也不问,在她战死之前便失踪不见的师叔,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座与天魔毗邻的小城里。
眼下谈论这些,着实是没有必要。
封澄拿着衣裳,进了浴房。
长煌大原里是缺水的,如此情形,像洗个热水澡也过分奢侈了些,浴房里干净整洁,放着两盆干净的凉水,封澄脱了衣裳,拿一盆水将将冲了身体,便换上温不戒准备的干净衣裳出来了。
她将袖子与腰带往上拉了拉。
这件衣服似乎是一件尺寸大一些的女装,鹅黄色,干净,像是被精心对待过的模样,封澄小心穿着衣裳出来,抬眼见温不戒早已收拾好了砸落在地的碎瓷片,已经端然坐在了榻前,正在为血人把脉。
封澄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用血剑跑长途,她身上的灵力已经不太够了,连烘干头发的灵力都没有。
她过去,有些担心道:“如何了,师叔。”
温不戒垂着眼睛,半晌,放下了把在伤者手腕上的手指,偏过头去,乌幽幽的目光透过骨面具,看向了封澄。
“一个几乎咽了气的人,”温不戒道,“为什么要救他?”
封澄错开视线,不与温不戒对视:“……是我从前朋友,不能不救。”
我有个朋友,简直是天底下最能搪塞人的通用模板,温不戒闻言,温文尔雅地勾唇笑了笑,随即转过头去,也不逼问了,谁料封澄还没松一口气,温不戒便慢条斯理道;“见朋友,见到这荒僻地儿来了——师兄知道吗?”
封澄:“……”
一提到赵负雪,封澄便腿肚子转筋,她一言不发,权作自己又聋又哑,温不戒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道:“说话,不然我即刻给师兄传信。”
正中要害。
封澄道:“知道怎样,不
知道怎样,他管得着吗。”
温不戒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道:“孩子翅膀硬了,胆子大了,连师尊也不放在眼里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躲在我屋檐下偷偷掉眼泪,生怕我师兄不要她。”
封澄:“……”
封澄艰难道:“我解释过很多遍了,真不是因为……”
温不戒摆摆手:“我懂我懂,年轻人的脸皮薄嘛,依恋自己师尊这种事,说出去太丢面子了。”
简直根本不听人讲话,封澄额角青筋直跳,温不戒赶在她爆发之前,话音一转,转而道:“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即便翅膀再硬,也要回去看看师尊的,他年纪大了,行动又不便,孤寂得不得了,有个小辈承欢膝下,兴许还能宽慰些。”
封澄不知怎么,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身恶寒。
温不戒口中的赵负雪,活像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者,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赵负雪如妖似仙的一张俊脸,还有他男妖精一般炙热的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见鬼去吧,赵负雪才不需要什么小辈承欢膝下,反倒是挺能折腾人。
温不戒继续絮絮叨叨,仿佛是个心善的长辈:“做师尊的人,和做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你当年战死,他难过得不得了,虽不知你如今是怎么回来的,可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封澄仿佛身上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一样,她打断了温不戒的滔滔不绝:“打断一下啊,师尊就是师尊,和爹没关系。”
说到这里,封澄倒回想起一件琐事来。
当年在初初窥到心中情意时,她异常茫然,天天魂不守舍,如此反常,当然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师叔,他先发觉了不对,叫了她几个同窗来,旁敲侧击地讲了一通类似的话,只像一盆冷水似的骤然浇透了她。
她当然不是一盆冷水能浇透的人,可若冷水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地浇,也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
如若没有荒诞地回到赵负雪的少年时,贪得那偷来的情愫,她大概会自欺欺人,一辈子将赵负雪当师尊敬重。
思及此处,封澄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接过这一贪便贪出了事,贪得眼下一团乱麻。
叫她没法回头做师徒,也难以迈步向前走半步。
于是封澄看向温不戒时,便有了些微弱的不自在。
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没忍住对自己师尊下了手——小的那个。
封澄有种拱了白菜的心虚感。
温不戒顿了顿,低头拿过放在一旁的茶水,饮了一口,才道:“抱歉,一时口快。”
封澄连忙摆摆手,意思是无需挂怀,温不戒又饮了一口茶水,才抬起头来道:“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听世人说,你似乎是死了。”
如若说来,便是一言难尽了,于是封澄叹了口气,很心累道:“在一个小黑屋,呆了五十年,前几日才逃出来。”
温不戒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道:“长煌此地,都传你杀了天魔持劫,力竭战死。竟是传闻有误么?”
封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连连摇头:“传闻岂能当真,且我当年并没有杀了持劫,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