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这寿材,拿回去吧。”
那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动,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话道:“那位姐姐跟我说,并不是只有不能活的人才要用棺材,你不一样,你这叫……叫‘为民请命’。”
江守君没说话。
“你看。”小姑娘忽然指着江守君身后。
“看什么?”江守君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看。
“‘我与他们都是民,‘民’在你身后。”
不远处楚州府衙处被围得水泄不通,民众不敢上前,都在探着脑袋往这边观望。
面容百态,民生如此。
江守君沉默良久,忽然把伞交到老媪手里,自退三步后立在雨中,回身向背后民众拱手三拜。
“自江某上任来,身如犬彘,空有拙政,不能除沉疴治积弊,致使楚州表里困乏,弊害夺城,今日力行果断,借棺入京都,上诉陛下楚州之患难,如若不能返,愿楚州进贤而退不肖(1),后以政治清明。”
句句掷地有声,字字振聋发聩。
她闭了闭眼,欠下身子与那小姑娘道:“那这副棺木算我借的,我承得百姓恩情,必铭记于心。”
车毂碾尘,转转不已。
*
阖江入京都路上,柳子介与谢晋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行了近两日,还不见京都宫阙城楼。
“今年雨季结束得分外迟,都八九月份了,怎么还有这样密的雷声。”谢晋伸手挑开马车帷帘,望着外头阴雨连绵道。
原本二人身份有别,是不该同乘的。无奈柳子介胡搅蛮缠,谢晋无法,拗不过他软磨硬泡便妥协了。
柳子介顺着他拨开的帷帘往外瞅了一眼:“是啊,都入秋了,路上草木看着也是又青又润,还以为是下的黄梅雨。”
“气象可疑,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谢晋皱了皱眉对柳子介道。
柳子介没心没肺笑了两声,道:“怎么,你还打算要卜一卦么,潜之,从前怎么不知道你信这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柳子介摆摆手,出口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担忧,你那篇《泯众赋》传的是佳话,陛下此番召你入宫是为赏你,光耀门楣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谢晋:“我没怕这个。”
“那你怕什么?”
柳子介顿了顿,反应过来,“嗯……朝堂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皇上殿前或会任你官位,你先正值守孝期,要实在不愿意做官,推拒了陛下也说不了你什么。”
谢晋半晌没说话,柳子介见他如此,心道果然,他对此还是有心有芥蒂。
柳子介长叹一声,拿了手边茶盏灌了两口水下去,听谢晋忽然开口。
“若是皇上真要任用我,大抵会给我个什么职位?”
柳子介一口茶水呛出来,场面不雅观极了,他万万没料到这是谢晋能问出来的话。
幸亏谢晋躲得及时,否则就要平白遭灾了。见柳子介被呛得满脸通红,他于心不忍,只好伸手帮着拍背顺气。
谢晋忍俊不禁道:“我就问问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咳咳……你、你真的……”柳子介咳得九死一生,动静之大惊得车外马蹄声都加重了。
“对,我真的这样想的。”谢晋动动手指头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想入仕。”
“哈哈哈,潜之啊,你终于想通了,放心,就算陛下无意,我也必定会举荐你的。”
柳子介顺下一口气,凑近他大笑着道:“从前你与我一同进京科考,你名列甲第,才能学识皆在我之上,中了金榜后,名声官位皆不要,偏偏跑到朔州做了讲师,我那时还惋惜你,更惋惜君王身侧少了飞鸿羽翼啊。”
谢晋摇头哭笑不得,“少来,你说这话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反连累我觉得羞愧。事事还没个定数,眼下国步维艰,哪里容得下我们二人这样没心没肺的。”
柳子介听了他这话不大舒坦:“哼,国步维艰,若不是当今圣上执意出兵,开战讨伐西北戎狄,当下至于过得这么难么,青绳病疫,民生……哎。”
谢晋听到青绳病,突然想起柳子介此去京都不仅为述职,还有一事。
“太医署里不是说了这青绳病不是瘟疫么,你要上报封城,楚州里也都是一干无辜百姓啊。”
“你以为陛下为什么要这个节骨眼叫我入京述职,那封诏令上对我在阖江政绩一笔带过,全篇都在讲瘟疫,用‘瘟疫’二字代替青绳病,我难道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么?我难道敢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么?那时染病楚州流民才刚逃到阖江来啊……”
柳子介胸膛起伏,想必是情绪波动太大。
谢晋心里不是滋味:“皇上这是要弃一洲而全天下,先前朝廷不管楚州病疫与洪涝,不管民生,执意要重税赋劳役估计为的也是这个,又怕有百姓受不住跳出来叫苦喊冤,激起民愤,所以着急封城吧。”
帘外雨潺潺,秋来风也萧瑟,雨也萧瑟。
柳子介苦笑着说:“潜之啊,我并非不知道他们无辜,是陛下要借我当刀使,我此次进京上疏,陛下便能顺势封城楚州,我不敢违抗圣意,我没办法啊。”
见谢晋抿嘴不答,他又自顾自说道:“后来我书信给楚州郡守,我虽不清楚这位郡守为人,但那人功绩我听说了,重在建满阳渡,修官道两件事,两路并驾齐驱以经济民生,他是个聪明的,我信里虽然写得难听,但估摸着这人能知道我意不在此。”
谢晋看着他一脸愁苦,竟然难道笑了出来:“柳大人,你做官做得这样难,那还总是怂恿我入仕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