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君臣有别,尚有多年好友情分,当真全然都是假的吗?
司滁低下头去,脑中一片混乱。他一边又觉得自己于彤华不同,到底是她好友,当能得一分善待,可一边又觉得不是这样,她也只是一个受迫于平襄的无力之辈,与他、与这些属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美丽又好听的名号,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在权力的沉重倾轧之下,他们都是蝼蚁而已。
他带着些恳求和期盼的目光望向她,有些踌躇地问道:“若是将来,我父母……”
她道:“那要看你自己了。”
澄寂仙族要完了,他父母也会被仙族连累,彤华是踩死他们的直接凶手,为的就是杀之以作警醒震慑之用,绝无可能从其中挑挑拣拣,因与某位使官的旧情而放过几个,那就瞧着太荒谬了。
所以能不能救,只有他自己。
扬灵侧目看着他,即便是明白彤华此言没有错处,但还是从作为友人的角度品出了几分残忍。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神色,隐约浮出了些不忍,便伸出手去,轻轻覆在了他手背之上,手指收拢,微微用了几分力气。
他的手在她掌心收拢成拳。
他在一片静默之中倏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步伐留下一阵风,转瞬就吹散在他身后。使官殿离璇玑宫门太过接近,他向那处走着,便看见被拦阻在外的父母,用两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他。
他们看着自己深爱的孩子,在多日的风波不断中,终于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他那么倔强地反抗着愚钝的家族,又因为他们而走了出来。
“司滁!”
他的父亲在宫门外看着他,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司滁。”
他的母亲在宫门外看着他,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司滁因父母的呼唤而感到眼眶发酸发胀,脚下的步伐因此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下一刻,他们在宫门之外对他道:“别出来!”
司滁的脚步立时顿在了原地,在那一刻,他的双腿沉重,仿佛有无限数不清楚的怨念修成恶鬼,拖着他往恨欲不绝的地狱而去。
“回去罢,司滁,父母一切都好,在此事结束之前,莫要忤逆彤华主,好好地留在璇玑宫里,不要妄动,听到了吗?”
司滁看着他们,喉间开始滞涩地哽咽,翻动几回,都难以说出一句话来。
他今日是要来说什么的?他方才出来,是要来说什么的?父亲,母亲,我们回家罢?父亲,母亲,你们回家罢?他原本是为了出来说什么的?
他自己真的决定好了吗?还是说,父母已经看穿了一切,理解了他的两难,所以干脆自己做下了决定,免去了他的艰难,提前在几步之外为他做好了决定?
如此,他就没有任何错处。
如此,他走到哪一步上,都无非是被家族、被父母逼迫的结果。
母亲对着他慈爱地微笑,父亲朝着他轻轻地摆手,他们仿佛只是如从前一样,入内宫拜见时顺路来看一看正在当值的孩儿,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能在温馨的家中团圆相见。
他们要他回去,不要耽搁,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在他转身离去之前,他们亦有家族相逼,逼着他们不能先行退让。
所以,这是他们给孩儿最后的残忍。
但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司滁十分僵硬地回过头来,被父母的目光强硬地推着向前迈步。使官殿的牌匾立在他的眼前,眼前是冰冷一片的平安之地,身后是温暖眷恋的刀山火海。
回去罢,司滁,走入这间使官殿,走到彤华的身边去,去赢得这一场已经看到了胜败的战争,再以胜利者的姿态给予仁慈宽容和强大的权力,从刀锋之下挽救他所爱的人。
回去罢,司滁,这是你该走的路。
可是,可是,他感到有冰冷的风吹透了他的身体。
澄寂仙族也许已经预想到了最后的结局了,所以他们没有纠缠他,所以他们只是要他的父母这样走入内宫之中。若他心狠,一次也不愿相见,那自然是万世太平,若他尚存半分孝意,只要出来见这一面,自然要落入他们的圈套之内。
司滁啊,你要如何在父母的放弃之中自顾自地背身离去,徒然剩下他们落入地狱呢?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这间深深的使官殿,最深处的那间使君舍的房门紧闭着,安静地立在他的面前。他想:彤华,扬灵,陵游……随便是谁,有没有谁从里面走出来的?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知道此刻向前才是正确的决定。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痛恨,成为此后逼迫他放弃一切的共犯。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呼救,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这样艰难的选择,不要让他独自痛苦地想,为什么偏偏是澄寂仙族,为什么偏偏是他。
……有没有谁肯走出来?
房门之内,彤华扶着椅边的手渐渐攥紧。随着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而去,所有的人都开始难以安坐。简子昭坐直了身体,脚下也不自觉向外伸了半步,扬灵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心里默默盼着下一刻它能从外被推开。
没有,始终没有。
她豁然站起了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彤华抬眼看向了她,没有出声,而下一刻,在经过简子昭身边时,他坐在原位,一把拉住了扬灵的手腕,阻止了她的步伐。
他抬起头,她低下头,他们纠结的目光对上彼此,他最终对她道:“不能是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