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连汪晴初都听清了他语调中的请求——这一次,你还能带我同去吗?
镜合想起从前,他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缠丝仙草,在山间摇摇欲坠地等待死亡。她见他是难得的一体双生,念及他成熟后可以孕育宝珠,于是将他带回救护,使他保下一命又生出灵识。
他听着他们说话,知她如今势单力薄,有心想要报恩,便吞噬了同生的姊妹株来壮大自身,想要尽快幻化人形。谁料她见此却并不开心——一株失去了母体便无法育珠的普通仙草,留之还有何用呢?
她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如此便将他丢弃在外。他心有不甘,忍着痛苦又改换成女体,重新幻形后去找她。
她不知为何不肯应允,抛出神力威压想叫他知难而退,但他心有不甘,强硬地抵抗住了,叫她看清了他吞噬双生株后的力量变化。
于是她将他带回去关禁起来,给了他两半破镜,说他只要能够合在一起,就算通过了这最后一道考验。
镜合,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法器合一镜,本就是两半永远也合不到一起的镜子。
他是凭借着自己生而为恶的狠意走到了她面前,凭着这股狠意强行合上了那面合一镜,再一次走到她身边去,做她可以肆无顾忌去劈砍的刀刃。
而一把断刀是无用的。
他失去了保护主人的能力,强行握在手中,反会使她落入危险之境。
他被镇山鼎的力量倾轧推下云海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仙骨被逐寸剥离,只勉强留得这么一具破损之身。他活不长了,连原来的样子也无法保持,只能变回最初的男体。
他想他再也没有能力和资本回去了,若他懂事,就该自觉退后,不要强行凑上去,非走到两相生厌的地步。
可即便是一把断刀,也会生出不愿被丢弃的心。
再带我走罢,再一次带我走罢,不要让我落入无主之地。
而她转过身来,却是道:“人间也是好地方。”
她对他这般男儿形态显然应当是陌生的,但是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什么陌生或惊讶的异色。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的脸,走近了,望了许久,同他道:“你若不愿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看不见镜合的表情,但她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脸,正是先前画里的姑娘。
她听见他因这句道别,而微微躬身低咳了起来。这些时候,她已经对他太过熟悉了,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每七日登一次台,一次只唱一个时辰,仅仅如此就要耗尽他将养了七日的气力。他常常生病,病重时不能下床,背都直不起来。就在她跟着他学戏的日子里,她亲眼看着他生病到粥米不进。
他今日唱了那么久,为了她来听,他嗓音清亮了一整晚,杜鹃啼血一般的清鸣,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一句“你若不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静静流着泪,听到他们居然这样还能闲聊起来。
她道:“早知你唱得这样好,从前我还听别人的做什么?”
他道:“我又不喜欢唱戏,难道我除了唱戏以外,对你便没有别的好处吗?”
他有些苦涩地想要剖白:“你明知道我……”
她目光向他一望,他后半句话,便被遏制在喉头。
有的话,说得太过就失了分寸,反没去了原本难得的恩义。她要走了,不忘替他圆上这分破绽:“你多保重。”
从头到尾,她绝口不提那些他借戏文逼问她的那些东西。他有些绝望了,喉咙被那句说不出来的爱慕堵得发痛又发痒:“你千万记得我。”
他发了狠,说道:“即便是这张脸,我也不是任何人。”
他怕到死都等不来她,日日照镜子,怕面目变得苍老不识,看着看着,就看明白了她先前拒绝他又留下他的理由。
她喜欢他笑,他也习惯了笑,但是他现在绝对不向她笑,笑了就不是镜合了,笑了就太像步孚尹了。
步孚尹都不对她笑,他也不要对她笑。她得不到想要的,他也不要给。
镜合不知道定世洲发生了什么,但好在这一场变故之后,她心境早已大改。她看着他的脸,就只是看着他:“误你此生,十分抱歉,多谢。”
有些倾城之色,生来不如不遇,人非木石无情,白白消磨而已。最早的缘由早就忘去了脑后,原来他们没有这分巧合,也该换得一场好好的君臣之义。
她没有收下他的心,但好好地尊重了他的意,像面对她每一个忠诚不二的使官那样,他也终会在那个位置有一席之地。
就只在那个位置。
她离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静寂之中。汪晴初慢慢走到了镜合面前:“你骗我。你这哪里是在等人?”
镜合看到她,面目显得有些苦涩:“我不曾骗过你,我的确是在等她来。她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她若是喜欢上了别人,我就不喜欢了。”
汪晴初道:“可你分明还喜欢她。”
镜合沉默许久,问道:“小姑娘,你十六岁了,可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汪晴初声音闷闷地答道:“有。”
镜合问道:“他可喜欢你吗?”
汪晴初揪着自己衣角的手指紧了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