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汪锦媚和那戏里的小姐一样,和陈云私奔了。
汪锦媚没有卖身,来去自如,可是陈云是被卖到梨园的,几年来虽有积蓄却不够赎身。汪锦媚拿着自己全部的钱包好了带着信放在桌上,算作为陈云赎身,然后给陈云道:“你拿好你那些钱,我们这就走。”
陈云问道:“你不怕?”
汪锦媚道:“汪晴初在这儿呢。”
汪晴初一觉醒来不见了姐姐的踪影,后来蔡老板来找她,双眼红红道:“丫头,我没照顾好你娘,也没能照顾好你姐姐,丫头,我以后一定把你当我亲闺女,绝不让你吃一点苦。”
汪锦媚的尸体浑身伤痕,大大的眼睛是蔡老板找到她的时候才帮她合上的。汪晴初听蔡老板私下里和林大娘说这事,那陈云和汪锦媚逃跑时连夜赶路,不巧遇到一窝山贼,把汪锦媚的尸体就扔在山坳里,连件衣服都没有。至于陈云,想来是和山贼拼了,最后那些狠毒的山贼,把陈云大卸八块了。
汪晴初自己找来《梅花误》的本子看,原来那小姐和书生没能在一起,他们被小姐的父亲抓了回去,小姐嫁给了乡绅,书生高中榜首另娶他人。
此后经年,不提往事。
汪锦媚下葬之后,汪晴初去找蔡老板,说她无处可去,想留在梨园唱戏。
蔡老板点头道:“小红蓼虽嫁了人,行动却还是方便的,我寻她来教你。”
汪晴初摇头道:“我姐姐学的就是花旦,我不想学这个,我想唱那些大英雄。”
于是汪晴初十四岁第一台戏,就是杜昊英拼死回程救后主。她总觉得,书生软骨,难担命运,白负深情。
她上台前,蔡老板来看她,老目里隐隐有着泪光,喃声道:“你母亲当年……当年也是这般……”
哪般?汪晴初不懂。青衣和花脸,她觉得没有任何可比性。
汪晴初火了两年,每场戏座无虚席,十六岁那年她发现底下座儿空了两个,被伙计颤巍巍藏着,立时发了脾气一个字都不唱,站在台上,一脸粉墨,硬汉打扮,却是脆生生的声音怒喝问道:“那没来的两个人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宁都天星楼来了个男旦唱头一场,连那位异姓女国公都亲至天星楼听戏。
汪晴初出道两年砸了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戏。她恨透了镜合,那个在天星楼唱着花旦的男子。
和姐姐一样讨厌,她想。
可她没想到,隔了一日,她就被请到了天星楼去。
镜合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烟火气。而那个人同样没有人气,好像是个人世的鬼魅一般。
他向她发出邀请道:“汪姑娘,同我唱一出戏罢。”
汪晴初道:“你的戏柔情迷蒙太过,用不着大花脸。”
镜合的声音不疾不徐,谦和有礼:“我新写了一出戏,需要一个花旦,我看过汪姑娘的戏,汪姑娘很合适。”
镜合用干干净净的目光看着她道:“汪姑娘,你现在的样子,和这本子里那花旦的性子,倒是极相似。汪姑娘,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唱我的戏,这个角色我绝不会脏了,我宁可不演。选择权在汪姑娘手里,一切看汪姑娘的意思。如果汪姑娘实在不愿,我绝不为难。”
汪晴初道:“既然宁愿不演,干嘛还要找人演,算了罢。”
镜合手指摩挲着桌案上一本薄薄的戏本子,似乎极为矛盾,最后只是道:“我既想让人看到,又想让人一辈子都看不到,所以不妨请汪姑娘替我做个决定,也免得我为难。”
让一个花脸来唱花旦,还说要让她决定,这不是摆明了希望人拒绝他吗?
想通了这一重,汪晴初又觉得是被人利用了,不忿地正色质问他道:“你的人生,从来都是要别人来替你做决定的吗?”
镜合微微笑了,说道:“三次。”
汪晴初没懂:“什么?”
镜合却不再说话了。
有三次,他的人生,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第一次,他变作一个女子,只为了可以留在那个人身边。
第二次,他擅自修改了命书,不惜犯下滔天大祸,只为了改变那个人的未来。
第三次,他离开了那个人。
这一次,要不要让那人知道,要不要见面,却怎么也无法决定。
汪晴初看着镜合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受不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于是挑眉故作很好说话的样子道:“好罢,你减掉一半场子,我就陪你唱。”
镜合看着她狡黠的面容,怔了一下,听到她的话之后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拒绝道:“不行,我唱戏是为了等人……”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眉还是紧蹙的。
汪晴初于是换了条件道:“或者,你告诉我,你在等什么人?”
镜合却移开了目光,听到这个条件,他突然放松了似的,声音淡淡道:“罢了,我等的人不会来,我少开一半场子就是了。”
汪晴初觉得奇怪,她仔仔细细地看着镜合,问道:“你唱戏等人,却愿意少开场子。你明知那人不来,却还要唱,又有什么用呢?”
镜合自嘲般笑了一声,道:“汪姑娘,我想透透气,我想放过我自己,给自己留一条命,这需要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