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所有人,即便是妻子这样亲密的人,也不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在镇山鼎开前的最后一刻,在陵游已经眼睁睁看着他执剑冲过去的那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释放出了自己的一道神力,精准地护住了定世洲的使官们。
他连逃离的时间都没了,哪还有时间管谁如何,但他必须要确保使官们在镇山鼎开后还能顺利地活下来,如此,才能有办法尽快将彤华解救出来。
而这一道神力,也精准地护住了他。
简子昭就被掩埋在离他们并不远的地方。他听见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彤华说着不会放过自己,陵游劝她放过自己。
他们说着过去的所有,所有少年时的一切,所有的场景都在这一处寂静的黑暗里流过他的脑海。
他们没有一个人遗忘,他们全都记得。那些散发着美丽光芒的过去,是让他们得以度过灰暗人生走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他们都太过舍不得了,所以即便每个人都已经被时光割得面目全非,但是看到彼此的时候,还是一眼先看到彼此过去全部的美好模样。
在理性让他们思考到如今所有行为和动机的恶劣时,感性会将这些回忆拉回,告诉他们,人心虽不古,但总有例外。
他们一次又一次因为现实而攻击对方,又一次一次地因为过去而信任对方。
平襄那一句意味不明的言语,圈定了他们延续千百年的虚无缥缈的婚约。于他们而言,这是沉重的让他们直不起身的枷锁,但是为了彼此,谁也没有主动将这个负担卸下。
那晚在小兰山,司滁说若是时间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他们都笑他幼稚,但他们心里都不由自主地奢求了一遍。
若是时间永远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在做棋子之前,在做豺狼之前,他们也想做一回无忧无虑的清风明月。
简子昭因为有陵游的这一道神力护体而活了下来,他一边吸收那些渗透的灵力,一边听着陵游和彤华的动静。一开始他们还在说话,后来陵游的声音消失了,只有彤华迟缓而嘶哑的声音在轻轻唤。
“陵游,别睡。”
他知道他们的结局了。在结界被破开的当下,他立刻抽身离开战场返回定世洲,赶着要见紫暮最后一面。
他连头也不敢回。
他清晰地听到了彤华的哭泣,听到了陵游渐渐消失的声音,这些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回荡,和昔年那些跨越时间涌回的记忆里的欢朗笑声一起,盘旋不休地将他环绕,无声到震耳欲聋。
在他顽固到令人生厌的执著背后,他确信自己是因为一直都无法彻底走出过去。故人回不来,故事抹不去,所以他永远都只能留在过去。
而在此时,他知道到了此时,他的过去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已是饥渴交迫的迷途旅人,这一路长途奔袭至筋疲力尽,却始终是在原地打转。未来就在眼前,但他永远都没办法走出来了,他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
他就还有一个挂念,在一切结束之前,请再予他一刻,叫他看一眼这迷惘不醒的妻。
他又失望,又渴望,他口中在说她的虚伪和愚蠢,心里却在想,他带不走她了,他再也没办法走下去了。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见她,便不动心了。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到中枢来,便不贪心了。
他疲惫地试图展开佝偻的腰背,仰头笑了起来,大笑出声,他许久都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过了。但他眼睛里全是未出又咽下的泪,全是被寒冰浇熄的死寂和余烬。
他一生所求,简氏与紫暮,无一不曾得到,无一曾得到,到如今,都要失去了。
他原来当真没那个本事留住她,但是最后这一回,希望她能听话,希望她走到最后,真能有个圆满的收场。
好在他与彤华之间,还是有这么一分交情的。
好在他与彤华之间,有这么一分交情,足以用到生命的尽头。
别人不明白,但她会明白的。
他笑着笑着,突然抬起手来,横剑于颈,重重割了下去。
第186章
清算 再没有人可以让她托付。
世间长日平和,见惯太平喜乐,如今骤见神死,便生山倒海倾、日落星陨之动荡。
人间种种异象,渐生混乱之态,被监管记录后收归到颂意手下,由他一一看过批下。
他有些麻木地坐在普通使官的屋舍之中,案上是摞得见不到头的公务,堪堪将使官殿最内两间清清冷冷的使君舍完全挡住。
整个定世洲安静异常,莫说仙官仙侍们行动时毫无声音,连盘旋的灵鸟都成日栖于枝头哑口沉默。颂意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生出些无处发泄的烦躁,但又没有那个时间去烦躁。
事太多了,都要由他一一处理。
从此不会有人顶在他前面料理一切了,也不会有人帮他斟酌定夺,他都要自己逐字逐句看过确认无误。尤其是在此时,他总不能拿这些东西,再送到夙夕殿去请教彤华。
纯肆从他案前经过,沉默着望了一眼已经紧绷压抑到极点的他,却也没有任何言语合适劝慰。
是他亲手将那些不成形状的尸骨收殓带走,是他亲手抱着那些分不清是什么的残片回来,是他亲手在彤华醒来之前提前处理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