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收回那玉章,仿佛是在劝说自己似的低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陶嫣这回看得清清楚楚,那确实就是彤华从前刻的那个章子。它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辗转千里来到了谢以之的手中。
那玉章上的“烙月”二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碰过印泥,不只是如何被主人厚爱摩挲,玉章才如此光滑莹润,仿佛比当初刚做好时还要更透亮些。
原景时和原博衍是在他喝完药后推门走进来的。谢以之抬眼,将碗放在一旁,向二人见礼。
原景时手虚扶他一把,含笑道:“不客气……谢十七郎。”
谢以之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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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上京高门贵族里,谢氏风头极盛。
谢氏和原氏从前一同追随主君薛定打过江山。薛定死后,原氏高祖立了大昭江山,谢氏虽与原氏生出龃龉,却也审时度势,俯首称臣,换得后代风光延绵。
十八年前,谢氏当家四子,俱是朝中高官。嫡出二女,一嫁皇帝,一嫁亲王,很是风光。谢氏年轻一辈的几个子弟中,还有同太子殿下一起长大的伴读。原博衍幼年读书时,也见过这一群风华正茂好儿郎。
谢氏一切荣光,都崩塌在谢氏二房的大罪里。
贪墨渎职事小,大逆不道、私通海寇事大,再加上私吞军饷、买官卖官等一系列罪责,罗列的罪名写了极厚一本,先帝大怒之下,命彻查。
那时还年轻的太子原承思率先舍弃了谢氏伴读,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先帝信任原承思刚直,命他监管此事的调查情况。
大家族中藏污纳垢,谁也不可能真正干净。谢家多少能提前听到些风声,处理掉了一批证据。但因谢家之罪有人揭发,又上呈了铁证,很快便将罪责定死,半分也抵赖抗争不得。
除却从政的二房,谢氏满门从军。自长房老爷战死以后,便由三房老爷执掌军务。三老爷镇守边关二十余年,甚少沾染上京政务,一身清清白白,奈何二老爷的次子五郎跟在他身边从军,一时糊涂,被搅进了这趟浑水。
边关无小事,先帝下了决断,抄了谢氏满门。正出身在三房的谢十七郎那年才四五岁,还不曾见过自己父亲一面,便听闻了他的死讯。
年轻的谢家郎君里,二郎死在了边关,五郎在牢中自刎,七郎匆忙回京转圜,在路上遭了敌家埋伏,割了脑袋。十一岁的谢十郎替长兄给长嫂写了休书,而后平静地走向刑场。长嫂撕毁了休书,和谢氏的女眷一起上了断头台。
谢家出嫁的女儿幸免于难,但都未肯苟活。有的和家人死在了一处,还有一个在不久后便病故了。
到最后,只有几个五岁以下的孩子,免于一死,被贬为贱籍。最小的十七郎被自己最小的姐姐抱着,一起被官兵拉了出去。
两个孩子在府门口被人拉扯着分别,十七郎在囚车里看着荣耀了几百年的谢氏府邸葬送在尘土飞烟里,黑漆金字的门匾被摘了下来,被官兵的乱步踏得粉碎。
几个沦为贱籍的孩子,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被遥遥地分开,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们本是不该离开上京的,但十七郎也不知是如何辗转了一番,最后居然是被送到了蒙城,扔到了一家南风馆里。
老鸨不知他身份,只知他出身大户,读过诗书,虽然年纪小,但能看出相貌好,于是养了起来,指望日后靠他发财。
十七郎出身将门,瞧着是个玉砌的小公子,心里却是一只狼崽子。最初他万死不从,逃过、反抗过,但终究都没有什么用,最后换来的结果,就是被打、被关、不给饭吃。
他如此忍受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不曾认输。
可后来磋磨的时光日久,那短暂的童年去得太快,他终究还是低了头,变成了这里闻名一方的倌爷谢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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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以之垂着眼,听见原景时对他道:“我派人去查了当年的卷宗,循着消息辗转打听了你几个姊妹的下落。病的病,死的死,也有下落无踪的,大约从七八年前起,就没什么下文了。”
他见谢以之无动于衷,又道:“你的姐姐谢十六,在上京留了几年,又被人带到了汴州,之后被一个运城富商带走,此后音讯全无。但那之后不久,却发生了一桩事。”
原景时也是因为去查谢以之,才发现了这件事和谢家的关联。
“那年,尚是太子殿下的新帝新婚燕尔,曾与先帝太后一道,外出祭典,居行宫月余。当时有个舞姬宴上行刺,不过没出什么大乱子,很快就被摆平了。”
也就是那一年,谢以之被推上了台子,台上是脂粉香、歌声慢,台下是灯红酒绿、奢靡荒唐。
雅间里的贺姑娘身负重任,心念意转点了点指尖,拿金铢给他砸了个大价钱,没让他跌落在台下的一滩烂泥里。
于是阴差阳错的,谢氏只留下了他这么一个人。
他傲骨被打碎,旁人说叫他忘了从前的好日子,往后就这么苟且活着,他十分痛苦而不甘地认了。
这时候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贺兰亭,愿意等着他再重新站起来,让他重燃了一点希望,想要努力地变回从前。
而她又在如今那般随意地放弃了他。
在他被她放弃的时候,她还对他说,十七郎,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