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肯忘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他忘。他痛苦地放弃自己,想干脆把过去都忘了的时候,她又和他说,你别忘。
他就一直被过去和未来折磨着。
他留不下什么人,繁华和苍凉也都与他无关,孑然一身浑浑噩噩到如今,只剩得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和一点点被消磨掉的恨意。
谢以之头回见到晖羽的时候,她被她的客人拉出了妓馆,拖上了马车。他在外归来,晚风杨柳下静静地踱步路过,大红明灭的灯笼下头,晖羽那双眼里的害怕,一下落到了他眼底。
他隐约记起,府门前松开了十六娘的手的那一瞬间,被兵士裹挟走的十六娘,也是那样的一双眼。
晖羽没有名气,来找她的客人自然也就不难打发。他在暗处扔了几颗金铢去,没人知道那一夜是一个倌爷,救了一个妓子。
他二人一切的缘起,皆源于无意落在他眸中的那一眼。同是天涯沦落人,谢以之一时的心软,便不想让她吃太多苦头。
他手上有余钱,就给了晖羽。晖羽给鸨母拿得多,渐渐也就能挑一挑自己的客人,不必应付些末流人物。
某一天晖羽与他闲话,眉眼弯弯地幻想着自己赎身之后的美丽生活,他难得动容,就把自己的钱给了她。
可惜晖羽是个不大会演戏的人。他看见晖羽接过钱财的眼神的时候,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是他把这里的人想得太好了。他被一个妓子骗得彻头彻尾,真是无趣极了。
记忆中温柔的十六娘,长着一双明亮的杏子眼,心里是清风明月,绝不是算计欺骗。
晖羽离开之后好久,他整日整夜地都在想十六娘。这个和他年岁最近的小姐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世情风霜。
然后他想起了说要送他长弓却死在战场的谢二郎,想起了一柄君子剑用的簌簌生风最后却自刎在牢中谢罪的谢五郎,想起了下棋时左右互搏棋路可暗合兵书十六卷的谢七郎,想起了自幼身体不好却会在观中清修亲求护身符给父兄的谢九娘,想起了张扬明媚又细心温柔的谢十一娘,还有后来嫁进来没多久就孀居了的、对弟妹们如母亲般关照的长嫂。
谢家的每一个人都还留在他脑中,可幼时那把小木弓,早就不知流落在何处。
--
谢以之面目平静地问道:“你只查到了这些?”
见原景时凝着他,他居然笑了:“你可知,新帝是受了谁的帮助,才赢了我那老谋深算的二伯?若无此人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谢家人不至于全死在那场大案里。”
这是原景时并不知晓的部分。他原以为谢以之幼年遭变,知得不多,倒不想从他这里反得了些内情。
“何人?”
谢以之手指攥起,咬牙念出一个名字:“印珈蓝。”
他幼时便听说过国士的名号,是贺兰亭告诉他,就是异术士印珈蓝暗中相助原承思,她是他的敌人。
满室寂静,他望着原景时微变的神色道:“印珈蓝很早就在为他做事了,阁下若不知,何必与我多说?”
她早就在为原承思做事了,原来可以追溯到如此久远,追溯到他甚至都没有出生的十八年前。
原景时心底滚过她的名字,一时说不出话。
谢以之觉得十分可笑:“新帝已经登基,印珈蓝也已经被杀。你想撺掇我复仇,我又能去向谁寻仇?”
原博衍此刻方开口问道:“公子所结识的那位贺姑娘,是否惯穿一身红衣,左手腕上长戴着一只红色镯子?”
谢以之微怔:“你认识她?”
原博衍冷笑道:“你的仇人还没死呢——她就是印珈蓝。”
她就是那个,借印珈蓝之名为非作歹多年的,一切仇怨的始作俑者。
第72章
天岁 大荒神洲沦陷,她是它的仇人。
蒙山上其实没有那么好走,众人皆受禁制影响,辨路有着不同程度上的困难。
尤其彤华是天生神女,灵力比旁人充沛,在此处更是难以施展。若非有人开路,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进入。
陵游一路走,还一路留下标记。彤华这回进山带了几十个使官,全都四散而开,保持相距不远的阵型查探情况,再相互联络传信。
陵游看着自己做下的那些标记,和山中随着天色越晚而越浓重的雾气,拧眉与彤华道:“这禁制能起到这种程度的迷幻作用,会不会是用了什么法器做媒介?”
一般的禁制,不会困得他们这样步履艰难。只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有什么力量强大的法器不在原位。
出野闻言便道:“蒙山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多,要动手脚,必然与树有关。只有借整片森林铺展,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彤华并非没有想到树的蹊跷,她问出野道:“你先前探查,确定此处便是关窍所在?”
出野之前几番探查,将这样大一座蒙山排除了好几处,只留下如今他们所到的这方圆十里。
出野点头答道:“没错,此处禁制阻力最强,我每每探至此处,皆被困扰。如今禁制加强,这一片范围向外扩大了些,但这处位置我是可以确定的。”
彤华已经在这里太久。璇玑宫已经很少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却始终难以推进半步。
她耐心告罄,不再继续浪费时间,而是扬起一只手来。红英神火如莲般绽放在她掌心,暗红色的火焰如同延伸纤细的花瓣,妖冶又危险地向外拓展,以她为中心迅速向外涤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