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太傅的戒尺声刚落,他便揣着新誊的《千字文》往东南宫角去。
趁侍卫轮班之时,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便轻车熟路的溜进冷宫。
自从前年谢雪尽的嬷嬷去世之后,谢显便不允许谢雪尽跟前有人伺候,
方寸之地,再无人声。
谢止不明白。
为何世上会有人因别人一句话而如此痛恨自己的儿子。
但是好在。
谢雪尽有他。
谢止的头磕在了桌角。
后颈传来钝痛,龙椅上的蟠龙金鳞硌进皮肉。
二十年生死,终究连梦里都续不全半刻春深。
又是一年中元节。
“林平安”谢止揉着眉心。
“皇上,奴才在”
“重华宫可准备好了?”
每逢中元节,谢止都要去重华宫里独自呆上一天,以至于连代代传下来的中元节家宴都被废除了。
重华宫中,梅花如旧,只是再无人与他同描《千字文》。
“回禀皇上,已经备好了,宫中的摆设奴才们未动分毫”
“今日上元节,殿下不在府中和幼弟团聚,倒来唤我来喝酒是几个意思?”
醉仙楼内,裴郁斜斜倚在座上,一条长腿支起在椅上。
“不过是来结账”贺愿将袖中银票放到了桌上:“当日说好的五十两”
“哟”裴郁直起身子,拿起银票仔细的看了看:“易王殿下金口玉言,倒是比月银来的还早”
“只是殿下”他指间夹着那张银票晃了晃:“你今日唤我来,怕是不止因为银票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贺愿轻笑一声。
“殿下如此行为,莫不是想要拉我入局?”裴郁倒出酒液,将酒盏推到了贺愿面前。
“是啊”贺愿端起酒盏在指尖转了两圈:“想要拉你入局”
“殿下”裴郁指尖敲了敲桌上银票:“五十两可不够”
“呵”贺愿终究没有喝那杯酒,又放在了桌上。
“以今上旧时亲笔来换,如何?”
裴郁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面前人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谁告诉你的?”
“裴大人何必计较来处”贺愿轻笑一声。
“就像二十三岁的新帝能与裴大人推心置腹,而四十二岁今上却要携恩图报”
贺愿的指尖点在自己心口。
“所以裴大人这里装的,到底是哪一年的月亮?”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裴郁突然拍桌,目光死死盯着对面带着戏谑的面容:“真服了你们这群文官了,这都能扒出来”
“所以裴大人,是否要入局,全在你”
“好吧”裴郁像是泄了气:“既然是谢止先不仁,那便休怪我不义”
贺愿垂眸掩下眼底情绪,却露出了几不可闻的轻笑。
得知裴郁之事,不过偶然。
封陵王府回京当夜,贺愿其实又派了月一去再次查探一番。
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干净的现场。
果然,月一在书柜后面的缝隙里找到了被遗落的信封。
贺愿当时还曾问过月一,月前他派人去封陵王府探查之时,可有人居住。
答案是肯定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一夜之间,封陵王府连个鬼魂都没有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是谢止写给谢雪尽的,说自己出游时,捡到了一个小孩,和谢雪尽小时候很像,小孩名叫裴郁。
落款是康定三十一年。
既然捡了裴郁的是谢止,那裴郁应该对谢止言听计从才是。
可如今御书房里的谢止早不是当年那个会为流民落泪的太子殿下。
与裴郁同行十日,贺愿发现,裴郁对谢止分明是欲弃却不舍。
刚才说今上旧时亲笔,不过是试探。
试探裴郁效忠的,到底是捡他回来的谢止,还是如今多疑的大虞皇帝。
很幸运,他赌对了。
查封陵王和白袍军之事还需要继续。
贺愿将密报在烛火上焚尽,跃动的火光将他眼瞳映出诡异的红。
二十三年前那场蹊跷的庆功宴之毒,七千具葬在渡军峡的白袍军尸骸,此刻都在他颅腔内发出尖啸。
谁能料到当朝天子龙袍之下,竟裹着副骇人毒蛇的骨。
要撬动真龙脚下紫宸殿,封陵王便是现成的楔子。
若让天下知晓,那位高坐明堂的圣人不仅弑弟藏尸,更将弥天大谎织入日月同辉的朝堂……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依旧是确认封陵王到底死没死。
贺愿指尖的棋子敲在案上。
皇帝当年的算计,贺愿在许多年前便已查出。
只是,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查出来,为何……
他落下一子。
封陵王案连个残片都摸不到。
棋盘上白龙已被黑蟒绞住七寸,偏生龙睛处始终空着一枚活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局棋,终究少了一味关键落子。
“镇北将军倒是骁勇,前夜领一千轻骑,竟破了突厥右翼八千精兵”谢止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玉扳指,仿佛在说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平华侯,你倒是养了只狼崽子”
分明是夸赞的话,殿内大臣却听出来了弦外之音。
宋戍正要出列,却被帝王漫不经心的手势截在半途。
“说起狼崽子”谢止忽然将视线投向玉阶之下。
“易王还有半月就要及冠,也合该为国分忧”
贺愿垂着眸子,恍若未闻。
谢止慵懒的支起下颚:“北疆战事胶着,南境却也不太平”
“江南盐贩侵吞国库,买卖官位,朕思来想去”
他轻笑一声:“倒不如让易王代朕去体察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