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敛没有说,若是今晚贺愿再不醒来,他便准备将封陵王府给掀了。
宋敛忽然发现自己的小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索性将整只手掌覆在对方颈后。
掌心触及的皮肤仍带着高热余温,随吞咽动作在他指节擦出细密的疼。
“云州刺史和突厥的事情已经八百里加急上报给了朝廷”
“封陵王的事情,只说是突厥人所为,他到底是皇帝的亲弟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之前,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直至贺愿将最后一勺咽下。
宋敛用绢帕拭去他唇边药渍,指腹有意划过对方的嘴角。
“你现在感觉身体如何?”
贺愿象征性的转了转手腕,轻飘飘的一句。
“挺好的”
“你为何要救我?”
这句话在宋敛唇边转了三回,最终还是吐了出来。
贺愿大氅下的指尖颤了颤,他忽然低笑出声。
“因为你是我师父啊,算着我的生辰,年年备的礼物能填满三件库房”
“仅此而已?”
话音未落宋敛便后悔了,这追问像极了深闺怨妇。
“小侯爷莫不是……”
贺愿忽然倾身靠在了宋敛肩头,刚恢复直觉的手按在宋敛的心口处。
“想听什么心许郎君的混账话?”
宋敛不知道。
指节攥出青白。
分明是意料之中的调笑,偏生教人连呼吸都乱了方寸。
后颈忽地一凉,原是贺愿另一只手正绕着宋敛垂下的发尾打转。
“你受伤了?”
贺愿垂下眉眼,借着晃动的烛火看去,满手都是暗红血渍。
宋敛用染血的衣袖遮住他眼睛。
“别看”
颤抖的尾音落在贺愿耳畔。
“不过是小伤而已”
宋敛抬起另一只手拆开贺愿后脑松松垮垮系起的青丝。
贺愿忽觉眼前落满新雪,原是宋敛将贺愿的发带盖在了他眼上。
缠着雪色发带的手抖得厉害,宋敛干脆咬住一端。
贺愿仰头任由他动作。
“别闹”宋敛捉住贺愿探向自己后腰的手,将那截手腕塞回大氅深处。
分开的剎那,掌心已分不清是谁的冷汗。
宋敛垂眸看着面前人被缎带勾勒出的侧脸轮廓。
贺愿听到了宋敛乱到极致的心跳声。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在烛火的阴影里勾了勾唇角。
“睡吧”
宋敛沙哑的声音飘进了贺愿的耳朵里,仿佛是下了蛊。
裴郁嘴边叼着半截干草,倚在树干上。
见宋敛从马车上跃下时踉跄了半步,狭长的眸子立时眯成狐狸样:“啧啧,咱们小侯爷莫不是被小祖宗踹下榻的?”
鎏金扇骨破空而至,堪堪擦过他飞扬的眼尾,半截没入树身。
“聒噪”
“装模作样”
裴郁啐出干草,却见宋乘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宋敛身旁。
哑奴比划出的手语依旧直白。
“是不是又和贺公子置气了?”
宋敛辨认着那些手势,忽然轻笑一声。
宋乘景看到了他紧绷的下颌。
“乘景”宋敛轻声唤道。
“你说,为什么这里跳的这么快”
他的指尖点在心口。
剧烈跳动的心脏震得他肋骨生疼。
宋乘景忽然想起来了昨日宋敛抱贺愿回来时的样子。
车队当时已经到了云州城门外。
城墙上垂下百丈红绸,像是新婚殿堂。
宋敛一手抱着昏迷过去的贺愿,另一手抓住红绸落地。
怎么说呢。
宋乘景当时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宋敛身后滴落了一路的血迹。
而是他的表情。
凝望怀中人时那种近乎暴戾的温柔。
他记得当时想要接过贺愿,却被宋敛眼中骤起的寒意逼退。
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二十年前灵堂白幡下。
四岁孩童攥着贺骁的牌位时,眼底也烧着同样的幽火。
一模一样。
直到此刻,宋乘景仍能嗅到记忆里浓重的血腥气。
昨日的他看着宋敛用颤抖的手试药温,将安神香换了三遍。
他第七次掀开药罐时。
初七终于忍不住出声:“药性要散了”
可那人恍若未闻,任由纱布下的伤口在蒸汽里溃烂,却执着地将贺愿踢开的大氅掖了又掖。
宋乘景不明白这是什么感情。
他自然知道当年的指腹为契,也知道宋敛一直以贺愿的兄长自居。
可是……
谁家兄长会在照顾自己的弟弟时,连他的眉眼都不敢看。
宋乘景手上的动作缓慢而清晰。
“主子,你的气息很乱”
乱了吗?
宋敛垂眸凝视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贺愿发带上的香气。
此刻如毒藤绞住心脏。
他想起少年昏睡时蜷缩在他怀里的模样。
想起他丈量贺愿腰身时的模样。
想起……太多不该想起的。
要怎么定义这种感情呢。
宋敛最终将他归类于……
“是愧疚”
嗓音分明在颤抖。
是缺席了贺愿前十九年生活的愧疚。
是身为兄长没保护好自己弟弟的愧疚。
唯独不会是爱。
宋敛不觉得这是爱。
“休息吧”
他的衣摆在夜色里纷飞。
宋乘景望着宋敛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哑奴的心思总归是要细些。
所谓愧疚,不过是饮鸩止渴者,给自己寻的体面借口。
明日就要启程封陵了。
今日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宋敛任由初七拆开他身上染血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