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记得,她曾站在过母亲身侧,听过群臣伏地叩拜,也过母亲私下里轻声笑道,阿佑,你的弟弟,将来会是天昭的主君。
那时的她太小,还尚不懂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母亲说这话时,眉眼间是骄傲的,温柔的,仿佛一切都不会动摇她们的未来分毫。
她相信母亲是不会输的,她也相信母亲永远不会哭。
可有时候,时幼也会奇怪。
比如,母亲偶尔会收到一些密信,信上总有一枚朱红色的花瓣印记。
母亲收到信的时候,总是避开所有人,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搭在信封上很久很久。偶尔,她会摊开信纸,看一眼,然后烧掉。那一刻,母亲仿佛不属于这座皇宫,也不属于天昭帝君。
时幼知道,母亲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些信。
她也知道,母亲在守着一个秘密。
时幼很聪明,从不问,也从不多看,只是默默记住,每次母亲烧信之后,会把灰烬撒在一盆盆景里。
她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她要保护母亲,保护母亲的秘密,也保护她和弟弟的未来。
但这秘密,终究被帝君发现了。
那天夜里,时幼睡得很熟,可突然,有人闯进了她的寝殿,将她从床榻上拖下来,拽到了一处偏殿。
一向温柔的母亲跪在偏殿里,手指痉挛着,死死扣住胸口,嘴唇乌青,黑色的血顺着嘴角滑落,身上的华服已经被血浸透了,眼神涣散着,怎么也对不上焦。
时奕也被人带了出来,四岁的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怯生生地抓着母亲的袖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帝君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曾是她的父亲,是母亲深信不疑的枕边人,可现在,他看着她们的眼神,与看罪臣并无二致。
时幼忽然害怕了。
帝君一步步朝母亲走去,温柔地抬手,拂去母亲鬓边散落的发丝:“朕曾想过,
你或许会老老实实地活在宫里,与朕相守到死。可惜,你比朕更贪心。”
“朕能捧你至云端,也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这世间什么都可以是你的,唯独,朕的江山不行啊。”
帝君在母亲额前落下一吻:“你死后,朕会记得你,会很想你,哪怕几十年后,也会想你。”
“可若朕再看到你一次,朕还是会杀你,就像现在这样。”
“朕是真的很爱你,可惜爱,对帝王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
说罢,帝君转身离去,连看都没再看时幼和时奕一眼。
身后,火把落入殿内,烈焰顷刻而起,帷帐被点燃,烈火噼啪作响,吞没了所有的金碧辉煌。
母亲哭了。
“是我错了。”她低声道,嗓音虚弱,“我不该错信帝王会有情。”
时幼的手在发抖,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母亲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快走。合欢宗的人应该会在外面接应,若现在跑出去,你们还有机会能活。”
可时幼不愿意,她跪在母亲身边,摇着头,声音发颤:“不,母后,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时奕也抓住了母亲的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一直喊着“不走”。
母亲看着他们,眼神有些晃,却藏着欣慰,遗憾,也有说不出悔恨。
她已经走不动了,因为她喝下了帝君亲手喂下的毒,就算是跑,又能跑多远呢。
可她的孩子得活,她的孩子一定要活。
必须活着。
母亲的眼神骤然变得坚定,推了他们一把:“听话,快走。”
可时幼依旧跪在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手,时奕也哭得停不下来。
母亲百感交集地看着被火焰映照得血红的宫殿,轻轻地,轻轻地哼起了一首童谣。
那是她常常唱给他们听的童谣。
铃声远,脚步轻,
小小人儿跑不停。
转过阶,掠过影,
前路方是真光景。
火焰舔舐着母亲的衣角,烟雾弥漫,呛得时幼喉咙一阵刺痛。她听着这熟悉的旋律,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一刻,母亲终于红了眼,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时幼和时奕推了出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
“跑啊,小小人儿,跑啊!”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
“前方路,才是真光景——!!”
母亲这一声吼,彻底撕开了时幼脑中最后一丝懵懂与迟疑。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记得哪来的力气把时奕扛上肩的,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唯有母亲的声音,仿佛一道长长的鞭子,抽打着她的脊背。
前方路!才是,真光景!
她跑,跑的飞快,眼前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红。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也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她不能停。
身后是大火,身后是母亲,身后是她这辈子都不敢回头去看的东西。她也真的害怕,自己永远走不出那场大火,走不出母亲推开她的那一刻。
那一晚,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这一切,对一个孩子来说,太痛了。
所以,时幼选择将这一切痛苦都遗忘了。
忽然间,一股温暖的力道传来。
玄霁王那只握着她的手,正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用着力。
时幼的意识猛然一滞。
她的身体还在发颤,脑海里还残留着母亲的声音,可这只手的温度,将她从痛苦的泥沼中拉回现实。
她低头,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
是啊,她再也不用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