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时幼并未生气。
她安静地低着头,垂眸看着手中的噬魂脊,似乎在认真消化它的话。眉目间没有半分羞恼,反而平静得有些过分。
这人……该不会真听进去了?
噬魂脊有些不解。
她这般安静,安静得让它觉得自己的一番冷嘲热讽,全然成了无用功。这让它隐约有些恼羞成怒。
直到时幼抬起头,目光坦然而平静。
“做工具有什么不好呢?”她轻声说着,“我不觉得,成为工具是件坏事。我只怕作为工具,我毫无用处,亦不够锋利。若是能锋利到无人可挡,又有什么可羞耻的?”
噬魂脊一时没了声音,刀脊上的眼睛挨个眨了眨,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有些无措。
时幼又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刀脊,语气带着几分恳切:“所以,我想请你帮我。”
那些眼睛齐齐转动,仿佛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你太大,也太重了。我驾驭不住你的锋芒。”时幼声音渐渐柔和,“但如若能用你的形,映刻出一柄属于我自己的刀——真正适合我的刀,也许它会不一样,也许我能靠它,击败千风。”
刀脊间的光像是被点燃了一瞬,却很快又平息下去。
噬魂脊语调依旧带着不耐,却少了几分尖刻:“明明是个连真正的锋芒都握不住的废物……我劝你省省,不然折腾来折腾去,还只是个赝品。”
它沉默了片刻,悄然从刀脊的缝隙中冒出一颗小小的眼睛。那眼睛黑漆漆的,微微一转,偷偷瞥向时幼。
只见时幼垂眸,指尖轻抚刀脊,眉宇间只有笃定与专注,全然不见被打击后的动摇或犹豫。
那神情安静得让它心悸,仿佛刚刚那番嘲讽,根本没能伤她分毫。
刀脊上的眼睛又偷偷眨了眨,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慌乱或迟疑,却什么都没找到。
它轻哼一声,看似不情不愿,最终却还是开了口:
“你可知,我的脊骨分四十八节,节节相连,最小的一节,长约三尺,宽逾五寸;而若至刀末端,则长达九尺,握起来,怕是比你整个人都重得多。”
噬魂脊顿了顿,声音中带着几分倨傲:“我可没想帮你,你别会错意。但依我看,十八节脊骨的重量,才勉强算是适合你。”
那声音又故意将压得低沉:“毕竟你弱小又单薄,多了,你也驾驭不了。”
时幼轻轻点头:“十八节,足够了。”
噬魂脊的眼睛一颗颗缓缓闭合,隐没在刀脊中,声音像是嫌弃,又像是某种默认:“随你去试吧。若还打不过那小千风,可别说是老子教的你。”
刀脊上的光渐渐隐去,语气虽冷,却隐隐透着些许别扭的纵容。
九十九颗南海明珠洒下清冷的光,映在暖玉砖上,宛如碎了一地的月华。
在这片月华里,时幼安静地抱着噬魂脊,指尖轻轻摩挲其上,细细感受岁月的纹路。
偏殿里没有风,连烛火都像是凝滞的光线,烧得极稳。时幼眼睫低垂,将所有思绪都封锁在这片静谧中。
片刻后,她低下头,声音极轻:“谢谢你。”
偏殿里依旧一片寂静,似乎什么都未发生。
可噬魂脊的刀身,却极浅地动了一下,一声极不情愿的冷哼传来,短促得时幼几乎听不真切。
……
……
一下午过去,偏殿依旧安静如初,虽无光影流转,却因明珠长明,满室清辉如昼。
玄霁王重新出现在偏殿门口,抬步轻迈,脚下似带着几分游移的迟疑。
他本不打算这么快回来,这段修行的时间属于她,他无需干涉。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时幼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气息,让他能感受到诡谲的松弛。
那是他几百间来从未体会过的新奇感觉。
玄霁王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缘由,或许在找到答案后,再眯上一小觉,倒也无妨。
他推开偏殿的门,目光落入殿内,神色未动,目光却微微一滞。
满地的噬魂脊。
断裂的,畸形的,徒有其形的。有的已然成形,有的缺了一角锋刃,更多的则是未完成的雏形,每一柄又都稚嫩、单薄、不堪一击。
玄霁王抬步走入殿中,在这些暗红色的刀影间缓步而行,脚尖轻轻踢开两柄似刀非刀的残次品,最终停在偏殿深处的矮榻前。
时幼坐在上,背贴着榻前的床柱,双膝曲起,沉沉睡去。
玄霁王看着她,目光从刀脊,再游移到她蜷缩的身体。
满地的残破刀影,失败的,扭曲的,崩毁的。最终,她抱着这一柄完整的,睡着了,像是拼尽了全力,终于握住了些什么。
与真正的噬魂脊相比,这把刀小得像个笑话,但它与地上那些畸形的失败品截然不同,它完整,坚韧,锋芒暗藏,散发出与她气息同源的倔强。
其锋芒敛于刀脊之内,形制流畅,共有十八节脊骨。与其说这是一件兵器,不如说这是时幼用执念和生命,雕刻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玄霁王站在那里,没有开口,缓缓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靠着榻边,肩膀和她隔着刚好半尺的距离。看着时幼呼吸轻浅,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像是怕这把刀会突然消失似的。
玄霁王收回目光。
他并不需要睡眠,但此刻,他竟愿意让自己放松一瞬,以此找出时幼令她莫名安心的原因。
于是玄霁王闭上眼,听着她均匀的呼吸,任由周围的静谧包裹着自己。
她在,就连这份静谧,也成了一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