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扰扰,皆为过客,只有他长驻原地, 似在听雨。
护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面若寒冰, 与他周身的气质截然不同。
又过少顷。
就在薛玉轻叹一声, 掌伞迈步欲离开时, 蓦然间,一抹红色的窈窕身影小跑过来,似是不经意间, 就这般歪足跌入他的怀中。
青丝飘摇,独属于女子的气息似温柔的藤蔓,一点一点将他缠绕。
薛玉唇角下垂一瞬,护卫紧随而上, 要将她立即推开。而沈莫离攥紧薛玉的衣衫,一点也不愿松手。她小声地啜泣着, 确认薛玉听到了她的哭声,旋即哽咽着道:
“公子,救救我……”
她软声倾诉,告诉薛玉,自己是被卖入坊中的勾栏女子,无依无靠,却不愿屈从,便私自逃了出来。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裙摆的一角,呜咽着补充:“我被他们打得很重,腿上也受了伤,走不了路……”
随着她的动作,一阵血腥气自她的伤口缭绕开,又混晕在雨丝潮气之中,弥漫得愈发浓重。
薛玉动作微顿,迟疑着朝她侧过身。
同薛玉相处这么久,他的为人品性,沈莫离再清楚不过。她几乎能够笃定,面对这样走投无路的弱女子,他绝不会坐视不管。
也正因为此,她才有足够的底气,几乎生生打断了自己的腿。
这又是她不惜代价,用尽罪恶的办法,为薛玉设下的天罗地网。
果不其然——
就在护卫心生不耐,要护着薛玉离开时。
却见薛玉忽而颔首,微微倾身,如同一尊悲悯世人的玉佛。
在哀弱的啜泣声中,他朝她伸出手。
……
*
薛玉为人宽慈,见她伤得不轻,又无家可归,便也允她可暂住在薛家别院。
沈莫离也终于得偿所愿。
她跟着薛玉回到别院中,由着薛玉派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后,便借着感谢之名,来到薛玉的书房。许是见她身上负伤,侍从倒也并未阻拦。
她盈盈有礼,柔声表达自己的谢意,薛玉一一听完,却也并未有什么表示。直到沈莫离说完,他忽而开口询问,她叫什么名字。
桌案旁侧,秋茉莉开得正盛,清苦的香气充斥着人的嗅觉。
没来由地,沈莫离心底颤抖一瞬。
她尽量稳住呼吸,按照自己事先想好的告诉他,她叫姜凝。
话音落下,薛玉的气息略略停滞须臾,而后应了一声,依旧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家别院本就是为游玩所设,平日里没什么人,此番为了薛玉养伤,更是遣散了许多侍从,为的就是个清净。
这倒是给沈莫离的计划留了许多空子。
此后的日日夜夜,借着在薛家养伤,她竭尽所能地接近他,用尽了温柔的伪装,几乎是到了得寸进尺的地步,就连侍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也不知是薛玉冷心冷清,不意外物,又许是他渐渐心有动摇,竟对沈莫离格外纵容。
而沈莫离知道,这些所谓的纵容,都会成为推他入死门的毒药。
机会来的很快。
别院换下来一批新的侍从,来守着薛玉的寝殿,那些侍从彼此甚不相熟,更对沈莫离没什么印象。
月黑风高夜,沈莫离换上侍女的衣服,攥着匕首,敲响了薛玉的屋门。
她说,自己是来送药的。
薛玉轻声应下,允她进来。
烛火晦暗,在夜风中舞动着,令寝殿内的影子都不住地晃颤。月华清辉流泻而下,给窗前端坐着的身影勾勒上一层银边。
由于即将入寐,他此刻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白纱也已经摘下,露出一双异常淡漠的桃花眸。
这是相隔数月、相隔死生爱恨后,沈莫离第一次再见到他完整的容颜。
君子如玉,不外如是。
察觉到她的停驻,他循着她的方向侧过身子,淡声开口:“拿过来吧。”
话音落下,沈莫离这才发现,自己竟出神良久,心有恍惚。
她端着药走上前来,目光对上他的双眸。他应当是眼盲着的,可不知为何,他的眸底是那般明澈,甚至晃漾出一层悲楚的水波,总让沈莫离生出一阵错觉。
仿佛……他什么都看的分明。
沈莫离抿抿唇,走到薛玉身前,悄然攥住衣袖中暗藏的匕首——
就差这一击。
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看着薛玉雪净的面容,瞧着瞧着,最终竟还是犹豫了。
这么多年来,他深爱着她,无时无刻不护着她,让她享尽了一位世家夫人应得的尊荣。在她失踪后,他依旧不遗余力地找寻着她,用情是那般真切。
而她对他呢?
从第一眼起,她对他便没有真心,只有算计。她算计他的权势,算计他的情谊,到现在,算计他的死亡。
她把他骗得彻彻底底,将他永远拉入自己的情网中,如今,又要推他赴死。
其实有很多时候,沈莫离也曾问过自己,她对薛玉有情么?
从前种种,她一直笃定,自己对他不过只有利用。
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
可那一夜,直至烛火熄灭,推门而出,她始终紧攥着匕首,却竟然没能下得了手。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情谊吗?
沈莫离这样问自己。
她望向迷蒙的皎月,不欲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