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那般割裂的美与丑。
与几无纹饰、洁白光滑的面具截然不同,藏在它之后的那张脸果真如紫衣所说——丑陋无比,血腥恐怖。那张皮肉上抓痕遍布,刀痕错综……如同爬满蜿蜒的蜈蚣,全都扭曲在一起。
而我也终于知道了玉奴无法发声的真正原因——他的嘴不知为什么被隐约的红线缝合,早就长在一起了。
我忍不住一阵反胃,不禁后退了两步。
察觉到我的惊骇,玉奴面红耳赤,直直往后退,那双好看的眼睛神色飘忽,不敢抬头看人。
“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我近乎失声。
紫衣轻笑一声,款款走来,轻抚我的背宽慰说:“萧姑娘,你没什么事吧?”
虽是在安抚,她眼里却隐约闪过趣味一般的笑意:“姑娘现在可确信我家玉奴是不是你那位故人了?”
我艰难抬眼望向畏畏缩缩的玉奴,再确认了一遍。
那张脸上唯一完整,甚至算得上保养得十分完好的部分,只剩下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可万幸的是,哥哥右眼眼角处有一颗朱砂痣,而我凑近看时,眼前这人右眼的相同之处一片光洁。
况且他周身气息羸弱,四体无力,绝非习武之人。
玉奴不是哥哥,一定不是。
我竟然松了口气。
紫衣一声轻笑:“玉奴是我两年前在?州奴市买来的新罗婢,我见他眉眼生得亲切,便将他买了回来。”
“他那时候就是这副模样了?”
“谁知道呢?许是有人觉得他面貌生得不好,便只留了这双眼睛……”
紫衣抬手,纤细光洁的手指挑起玉奴的下巴,颇有些认真地注视他的眉眼,仿佛那张可怕的脸完全不被她放在眼里,过了许久,她的眼神竟变得缱绻起来。
“萧姑娘,你说,有些东西看久了,是不是就成我的了?”
“紫衣姑娘此话何意?”
她神情恍惚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朝玉奴温柔地哼笑一声:“把面具戴上。”
然后轻轻将他的头甩到一边,不再多看一眼。
我还想多问,然而不巧的是,门外的牡丹挂铃竟然又远远地响了起来。
来人一袭玄衫,袖绣银纹,神情淡漠。
云为衫提早到了。
我一惊:“云姑娘?你怎么来了……”还来得如此之快。
她貌似也有些吃惊,但语气有些冷,刻意与我疏远:
“山谷的路我还不熟,方才与执刃大人被人群冲散,见这里灯火通明,便进来歇歇脚。”
紫衣嫣然一笑:“去哪里不好,偏来我这风月之地歇脚?被执刃大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她说着便示意我和云姑娘入座,安顿起几案上的茶水。
我心慌起来,她们两个无锋人要说自己的“体己话”,我自然是不好掺和的。
而我这时候才想起小毒物来,他被我晾在街头许久,若再不回去寻他,要遭殃的可能就是我了。
“紫衣姑娘,你我今日说了许多话,我就不多逗留了。云姑娘,万花楼的茶很好,喝完一盏便可回了,不然,执刃大人心急,闻着味儿就跟来了呢。”
她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我先行退下,拨开帘子,临出门,瞥了一眼畏畏缩缩的玉奴,对紫衣说:
“姑娘,我们应当还有机会再见的,对吧。”
紫衣只是轻笑。
合上木门,绕在鼻尖的熏香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楼中驳杂的酒肉脂粉气。
楼阁之间觥筹交错,酒肉客们你来我往,炫耀着臂旁的莺莺燕燕,有的似醉非醉附庸风雅,有的已经被酒气熏得满目猩红。
哥哥,这就是你说的尘世欢快和江湖意趣么?
有的人为生活折辱,强颜欢笑,有的人金玉其外蠢笨粗俗。我本来最不愿意接近攻于心计的人,如今却主动加入了复杂的筹谋之中。
是啊,还有的人,以为自己秉持着初心,结果一路走来,初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已经不记得了。
更可悲的是,甚至没人能记得他们。
想到这儿,我心头泛酸。
踌躇之际,还没走下楼梯,远远便听到了楼下大厅传来熟悉的吵闹声:
“宫子羽,你不陪你的云为衫,还来这里鬼混?”
“我是来找人的!”
“你?你来这儿找什么红颜知己,我不关心,让开,别挡路。”宫远徴伸手就要把高大的宫子羽拨开。
“远徴弟弟别急,”宫子羽不依,“你偷偷出宫门,又是来这里做什么呢?”
“宫子羽,说到偷偷二字,该心虚的难道不是你吗?”宫远徴哼笑一声,“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他面露不屑,看也没看宫子羽一眼,大步流星朝楼梯间走去。
宫子羽不知是气从中来,还是为了给云姑娘打掩护,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动手拽住宫远徴的手臂,两人的气氛瞬间就剑拔弩张了起来。
那小毒物少见地一句尖酸话都不说,利落抽刀对上宫子羽的右臂,却被他堪堪躲开了。
“羽公子也在这里呀!”
听见我放声高喊,楼下的人群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宫子羽见是我,大概也猜到宫远徴和他一样,也是来此寻人的,应该没憋着什么坏,神情放松了不少。
“萧玉暮,你果然在这里。”小毒物说话咬牙切齿的,眼里还冒着火,收起刀正要朝我走过来。
我主动上前,直接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先冷静。
效果显然是很不错的,他身子虽僵了,但却乖得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