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水中却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师兄。”
陵越一惊,湖底分明有亮光升起,他先是看见一双手,继而是湿漉漉的头,继而是他的眼睛。
与记忆里没半分区别。那样漆黑而纯粹的眼睛,如同暗夜之海的眼睛。
——百里屠苏。
这一刹那,陵越看到了内心的惊惶。
——师兄。
原以为自己早已看透虚妄,故能泰山崩而不乱。
——师兄。
凡俗间如果还有恐惧之事,唯有身边人的安危。
——师兄,是我。
原来,执念生而不灭,他无法放下,无法看破。
——师兄,我来接你了。
陵越闭上眼睛,没有挣扎,没有抵抗,就这样被百里屠苏的双手牢牢拥住。
就这样,一起沉沦了也罢。
这时陵越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炸开,他本能睁眼,却被百里屠苏掩住口鼻,死命往下拉。
“放开他!”是襄铃的声音。
陵越神智恍惚,费力地朝她的方向伸手,他想告诉她,你走吧,不用管我了。无奈发不出声音。
襄铃一把握住他的手:“陵越哥哥,醒醒!看看我!”
陵越向上望去,两道金光透水而来,直射入他眼中。
“那不是屠苏哥哥!快醒醒!”
金色光芒越来越强烈,陵越头痛欲裂,却骤然清醒。
“破!”多年修行使得剑术已经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此刻,他的一举一动皆如利刃,剑气劈开水流,撕开妖物假面,露出真身。
“这是暗云奔霄,最擅长钻人心的空子!”襄铃精准地叫出妖物之名。
陵越一凛,想来此物适才所施展的便是迷魂术,双目对视之际,便让人陷于迷幻,动弹不得。
既已被看破,妖物索性掀起惊涛巨浪。
“孽畜!”陵越低喝,目光森冷,“既变作我师弟,那便随他一起!”
长剑刺入喉结,妖物痛苦翻滚,掀起汹涌水浪。
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人声:“……放过……我……放过……”
陵越猛然拔出剑,血水瞬间染红了湖面。“什么人?!”他的剑在水中淬出凛冽寒光。
眼前赫然是适才那失魂落魄的女子。
陵越瞬间明白自己如何上当,不由质问:“为何助纣为虐,残害同胞?”
女子并不回答,也不在意颈边利剑,只是紧紧搂住了暗云奔霄的头,任鲜血染遍全身。
妖物似有所感,一声声嘶吼:“雁……雁……儿……”
“我在,我在。”女子闭上眼睛,脸上却漾着幸福的笑意,将头贴近那可怖妖物。
“阿余,从今往后我们都会在一起,不分离。”
女子手腕一翻,一柄分水峨眉刺出袖,她伸手摸到妖物颈下一块鳞片处,温柔地探进去,继而狠命一刺——
妖物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震得前来救援的天墉弟子被音波激出老远。襄铃只觉眼前一黑,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陵越的脸色在水中变得煞白,却敏捷地反手一捞,抓住襄铃软软的身躯,把她拉向怀中。
名唤雁的女子和名为余的妖物紧紧缠绕,毫无生气地沉入水底。
陵越抱起襄铃,竭力一蹬双脚,跃出湖面。避水符适才已然过了有效时辰,他硬生生憋着一口气,甫一出水面便呕了口鲜血。
一行人皆是湿淋淋地上了岸。
陵越顾不得自己,立马检查襄铃的状况。让她吐出了几口水,拿捏了好几下却都没醒。
“怕是要渡气。”陵亚以内力烘干身上衣物,做出了权威性的判断。
陵文捕捉到陵越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自告奋勇:“我来给她渡气。”
刚要弯腰,便被陵越伸手挡住。
陵文好言相劝:“虽是狐妖,但她毕竟救了掌门。”
陵越言辞简单:“你们自去疗伤。我来即可。”
襄铃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榕树下,微风在周身轻绕,榕树叶子不时摇晃着,摩挲着。
她看不清眼前发亮的,是树叶里漏下的细碎阳光,还是那人的眼睛。
那人伏下身来,温热嘴唇带来柔软的触感,一小股清泉般的气体注入自己体内……
襄铃悠然转醒,一双杏核似的眸子定定望了满身水迹的陵越,墨黑长发仍在滴水,束发玉弁
不见踪影,一张脸跟纸似的白。
见她醒来,陵越轻轻拨去她额前乱发,湛亮双眼中似含了深沉的痛。
从来都是他不由分说地保护别人,被别人保护的机会屈指可数,除了师尊和屠苏,便是襄铃。
这个爱逞强爱胡闹,骨子里仍是初到人间时懵懂天真的稚气少女,认真地说要保护他。
在天墉城的时候,她见过藏经阁里的一幅画,画的是岁寒三友。她看了一会儿,竟问掌门,这上面画的是不是他们三个师兄妹。
陵越看了一眼那画,想说我们是人不是木妖,却还是忍住了,只问她此言何意。
襄铃抱着手臂,煞有介事地说:“我听芙蕖说过,屠苏哥哥的师父很爱竹林,还说过屠苏哥哥很像竹子,坚韧不拔,风骨傲然,然而竹子内里脆弱,所以屠苏哥哥那样的性子,也是刚极易折。”
陵越沉默,眼前却浮现出百里屠苏立于竹林之中,静听风吟的样子。
——吾宗雅语世所闻,何可一日无此君。
“芙蕖呢就是梅花了,凌寒独自开,为有暗香来。”她摇晃着脑袋,把诗句读得七拼八凑。
比起荷花,师妹确然更似寒梅。陵越又看了一眼那幅画,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