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兰生最好了。”
第92章 琴川旧事(6)
即使有襄铃的陪伴,月言仍没熬过这个冬天。
她没有等回她的丈夫,只留下了一个瘦弱的女婴。
她生产的那天,恰逢初雪。老爷慕容承便给她的孩子取名:慕容雪。
襄铃之前生下的也是女儿,取名慕容薰。家中几乎成了女儿国,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襄铃,你是不是以为,我嫁给他,仅仅是因为父命?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爱他,我为他做的那些,只是为了尽妻子的义务?
襄铃,我是真的喜欢兰生。从很小的时候……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
我小的时候,爹带我去河边看花灯,当时我看到有几个男孩子在欺负一只流浪狗,想上前劝阻,却反被嘲笑……那个时候,有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男孩子一下子跳了出来,挡在我和那只小狗前面,很快就和那几个小孩打起来了,他也没什么力气,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我爹赶过来,才吓跑了那几个顽皮孩子。
当时我就想,这个男孩子真是个英雄,有勇气去做别人不想、不敢去做的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慕容家的小少爷。
襄铃,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被一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爱着。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你。与我成婚之后,也时常望着你住的地方,我和他说话,他总是走神。
我们成亲那天晚上,他喝得太多,抱着我哭了许久,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你相信他死了吗?我不相信。他坐的船沉了,人失踪了,可是一定没有死。
他走的那天,我给了他家传的青玉司南佩,可保平安,他一定不会死的。
襄铃,他也在等你。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去找他的。
活着的时候,我身不由己。如今,我终于可以……去与他相会……
月言的血染红了整张床铺,即便如此她仍紧紧拉着襄铃的手,流着泪,轻声说出她知道的全部秘密。
直到月言满是泪痕的脸庞变凉,襄铃仍呆呆地坐在床边。四周很快一片兵荒马乱,襄铃搂着啼哭的婴儿,轻轻哼起了儿时,母亲姜离哄她睡觉时唱的摇篮曲。
她的梦终于醒了。
她想起许多过往,想起那些共游琴川的年少时光,想起那个夜晚柴房窗口漏下的月光,和他身上熟悉的药香。
她记得当时的月亮,让她看清他明净却悲哀的眼睛,他哀求她跟着他一起走,他告诉她,他回来,是因为想带走她。可是却被父亲绑在这里,动弹不得。
她还记起自己嫁给云溪的前一天晚上,兰生站在雨里执着地望着她的窗户,雨水顺着他粘在脸上的一缕缕头发淌下,她知道他在等她亲口告诉他。
她还想起他从海军学校一回来就来找她,隔着房门请求她见他一面,听他解释。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开门,她想他是回来成婚的,那还有什么好说。
原来他给过她那么多次机会,让她跟着他逃离所有的枷锁,可是她都放弃了。
月言过世后一个月,胞姐楚蝉叫她回家。父亲叶问闲不行了。
这个冬天无比漫长,死亡总是突如其来,一如昨日繁华明日萧条。襄铃回望慕容家的旧洋楼,觉得那里就像她那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首饰盒。
叶问闲昏昏躺在床上,一日清醒不了几个时辰,生前所有的精气仿佛都被黑黑的大宅吸光,他像是用尽力气一般抬起干瘦的手,一一抚过四个女儿的脸。
红玉善武。晴雪善歌。楚蝉善算。襄铃善舞。
如花似玉的四千金,一个继承了绸缎庄,两个嫁了如意郎君,还有一个最最小的,最叫他放心不下。
他独独留下襄铃照看自己,眼神是难得一见的清澄。
“这么可爱的女儿,当年却不知你母亲是如何舍得下的。”叶问闲微笑道。
襄铃捧住父亲的手,贴在脸颊:“妈妈必然也不想离开的。”
“是,她是舍不得离开。”叶问闲低低叹了一声,“可是却非走不可。”
襄铃听出话里别有意味,抬头看向父亲。
叶问闲却停了一下,仔细地看了看襄铃,露出满足的笑容:“你和她真像。”
叶问闲从前就说过,四个女儿里头,数襄铃最像生母姜离。他最疼襄铃,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女儿不如母亲,可是,愿意一辈子陪在爸爸身边。”这是真心话。
叶问闲笑了笑:“爸爸怎么舍得要你的一辈子。你还年轻,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
襄铃摇头:“爸爸不要这样说,爸爸要一直看着阿薰和阿雪长大。”
“爸爸不是说这个。”叶问闲苦笑了一下,摸了摸襄铃的头,“你心里想什么,爸爸心里有数。”
襄铃愣住。
“你妈妈并没有死。”
叶问闲最后的遗言,是对襄铃说的。
“叶家没有弱者。也不同情弱者。”
他的手无力地拂过她脸上泪珠,无限慈爱地凝望着她,直至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迹象从脸上消失。
叶问闲下葬后,一大家子女人难得聚到一处。仿佛为了给这个寒冷孤寂的冬天增加些许暖意,每个人每天都忙得热火朝天,都不让自己闲着。
月言善棋,襄铃常常与她对弈,可惜未及棋力长进多少,月言就不在了。
芙蕖善厨,每日精心做许多菜肴喂饱众人,且乐此不疲,大有鼓励众人将痛苦溺死在食物中之意。
于是襄铃便在一众女人酒足饭饱后的闲谈中虚掷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