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探着踏出第一步,却发现她正在身侧,与他执手而立。
「结发同枕席,恩爱两不疑。」
望着她笑靥如花,他突然想放手一搏。
这颗心本就烂到千疮百孔,再烂一次又有何妨。
将死之人,何来计较。
他看出了她的谨慎行事,她想让他回来,从身到心,彻底地回来。
于是,他如她所愿,彻底地回来了。
他不在乎两情是否相悦。
只要她肯和自己在一起就好。
毕竟他以前连这个,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他们成亲两年后,她产下一子。
她不无庆幸地对自己说,幸好第一胎是个男孩,她是真舍不得女儿像她这样,吃这权力的苦。
可他的身体状况,没能满足她儿女双全的愿望。
坐月子的时候,她情绪不好,常常梦见往事。
有一次,她梦魇了,大喊大叫他的名字,他连忙将她哄在怀里,却怎么也喊不醒她。
她闭着眼痛哭流涕地大喊,「百里,求你,求你不要走,我会改的,我会改的。」
又突然一脸凶狠的样子,「想走?那就将你的骨灰给孤留下!孤的人,变成鬼也是孤的!」
最后竟小声啜泣起来,「我是真的心悦你,我知道错了,殷百里,你不能丢下我……」
怀里的人儿渐渐安静下来,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一瞬,他仿佛置身于无边花海中。
那颗长久以来空虚寒凉的心,忽然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塞满,源源不断的喜悦,涌向四肢百骸。
「月儿,我也心悦你。」
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当年他为自己选的活法,如今终得圆满。
人生之大幸,人月两圆全。
年少时亏空了身子,后来又曾命悬一线,年过四十,殷百里便逐渐病弱缠身。
五年后,一场急来的风寒,让他形同废人一般,坐卧在床。
李明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自他回来后,李明月便一直细细将养着他,生怕他哪日先抛下自己走了。
如今噩梦竟变成了现实。
太医说他没多长时间可活了,李明月当场发怒,要将人拉下去斩首。
他赶忙制止了她。
这些年来,她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大邺逐渐物阜民丰,内外安定。
谁不称赞一句盛世之象。
她也算实现了当初的宏愿。
努力半辈子,临了却晚节不保,背上随意杀人的污点,那可真是功亏一篑。
他当然不允许。
时间悄然而过,冬去春来。
李明月拼尽了全力想要留下他。
她如同疯魔了一样,四处寻访名医,大兴土木,建寺庙,建道观,建祭坛。
寻医问药,渴望他益寿延年,求神拜佛,渴望满天神佛帮她留下自己。
她日日夜夜守着他,事必躬亲,朝政日渐荒废。
一听说哪里有奇迹,便立刻令锦衣卫奔袭千里,前去带回。
俨然一个昏君做派。
新任丞相的谏言折子都递到他这里来了,上任丞相因上谏她劳民伤财,椒房专宠,被她罢官赶回了老家。
他不是没有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只是李明月不想让他知道,他便假装不知道。
*
今儿早上,旭儿肿着脸来看他时,他问旭儿怎么回事,这孩子却什么也不肯说。
他叹了口气,喊来了小云子。
原来早朝时,旭儿劝谏她不要迎舍利,她顿时勃然大怒,当众扇了他一巴掌。
「那是你父君!」
若她的毕生所愿,因自己毁于一旦,这教他如何能忍。
他说他想去巴蜀一趟,想回家看看。
她哪有不同意。
随即禅位于旭儿,先带着他下江南,祭拜殷父,再去巴蜀。
她尽了最大努力让他活下去,可终是徒劳无功。
临别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但他不想让李明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
他骗她说,夫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下厨,想亲手吃你做的东西。
她见他眼里有了光,以为他今日精神大好,便兴冲冲地去了厨房。
殊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是为回光返照。
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在一点点被抽离,全身的血液在缓缓凝滞,四肢逐渐丧失了气力。
他的魂魄飘飘荡荡地在半空游荡,看见她端着一碗辨不出颜色的粥,满脸乌黑,发丝被烧了好一大截,手上也被烫了好几个泡,衣服上还有烟熏火燎的印子。
她放下碗,甜腻腻地唤他,他没有睁开眼。
她想伸手扶他起来,却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冰凉一片。
她抖着手,颤巍巍地去摸他脉搏,又不敢置信去探他呼吸。
「哗啦」一声,玉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瓣,粥洒了一地。
紧接着,是她的嚎啕大哭。
「殷百里,你给我回来!」
「这世上,没有孤的允许,你怎么敢离我而去。」
「你怎么敢……」
「殷百里,你个骗子!」
……
他多想伸手去抱抱她,去哄哄她,可他的意识在逐渐消散。
身后突然出现一团巨大的白光,将他吸入其中。
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月儿,我心悦你。」
空中似乎有谁在轻言细语,可李明月抬头一看,却是虚无一片。
混混沌沌地不知过了多久,殷百里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实体。
这便是下地狱了吗,他不无自嘲地想。
于是他睁开了眼。
却发现他正跪在司礼监的大门前,门口那座瘸了腿的石狮子,他尤为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