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茶盏,朝着李意骏举杯,“哪怕是最后一把。”
李意骏看他半晌,最后只笑着举杯,同样朝周言的方向一递,问:“你觉得,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永淳年么?”
“这是自然,”周言笑着,双眸却湿了,“陛下除奸佞,归良田……定有人会记下陛下功劳。”
“可天下人哪个在说我好,”李意骏喉头哽咽,“我无用……我做了亡国君,该被李氏千刀万剐。”
“文字浅薄,哪里能记录风波,”周言摇头,“人世行路,无处不坎坷。大周还在,陛下别丧了气。”
“……大周还在。”两盏相撞,水波荡玉声,李意骏红着眼睛,笑起来:“是,人生在世,当如青松。”
*
皇帝不在宫外过夜,蓝溪撑了伞,应着李意骏的要求去送周言。
马车停驻,风雪刮得油纸伞发出脆响,周言下了车,忽地回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蓝溪陷在黑夜里,府檐悬挂的灯笼照不到她。
闻言,她将伞面微微抬起,露出一双眼看向周言,问:“大人是说什么?”
“你从前是张氏的人,”周言背手站在府前阶上,道:“陛下的起居,吃食,各类杂事,你都替张枫盯着,该是陛下最为烦躁之所在。可是事到如今,陛下却还留着你。”
蓝溪看着他,听见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
似乎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要问出这一句话。
蓝溪笑了笑,说:“大人真是太看得起咱家了。大人想听的话,咱家日后慢慢与您讲。”
周言哪还有什么日后,他必须清楚李意骏到底留了个什么东西在身边。
所以他只静默地立在原地,等待着蓝溪开口。
“咱家生平无聊,既如此,大人听了可别困觉。”蓝溪轻松地笑了笑,好像并不因此为难:“咱家出生谷东,家父从前是常将军府里的兵卒。将军出事,咱家便跟着流亡至南沙,幸得张氏青睐,被罪臣张氏带入阆京……”
“假话。”周言出声打断,“你那一套说辞,我不信。”
“哎呦,咱家说得可都是实话。
“蓝溪一双眼在黑暗中微亮,“大人要听,咱家便同您讲。可咱家讲了,大人又不愿意相信,这可如何……”
“我是陈祭酒的学生。”周言看着她,“祭酒死后,我拿到了一封信。”
“祭酒?”蓝溪问:“大人又何故扯到祭酒身上……”
“那封信。”周言自顾自道:“是一封陈罪书。”
这下,蓝溪没了声息。
“信中写得详尽,所以我随意猜了猜,”周言看着她,“你是常氏族人。”
良久,蓝溪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否认,“大人真不愧是明昭六年的状元郎,真是吓到咱家了。”
闻言,周言走下府邸,朝着黑暗中的人走近两步,“常将军可惜,但你如今身掌内侍监,已经是整个阆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可你却并不止于此。”
语罢,他稍稍倾身,“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亦或者,到底想要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蓝溪慢慢品味着这几个字,忽地抬眼问:“所以呢?”
周言微怔,“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如何?”蓝溪笑起来,“可是大人,那些年北蛮暴乱,整个大周,都是常氏替他们李家人守住的!”
“咸元年间常将军的那桩冤案,”周言凝神,“你还没释怀。”
“释怀?”蓝溪的话音轻飘飘,却又有如万斤,“我凭什么释怀?”
“李家人坐着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江山,转头却又要砍下他的头颅,凭什么?”蓝溪说:“一些莫须有的罪证,几个文官浅薄的文字,就能定了他的生死。这不公平。”
周言默默,“你想要翻案?”
“是啊,翻案。我想翻案都快要想疯了。可我是谁呢?一个宦官,一只跟在张氏身后摇尾乞怜的狗。我的想法根本没有份量,没有人听得见。”蓝溪摇摇头,“张枫他倒是答应了要为我翻案,可等他破了皇城,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已经给够他时间了。”
“大人,我人微言轻,在阆京里,没有身份是不能说话的,哭和笑都是没人在意的。”蓝溪看着飞雪,说:“所以我看明白了。我想说话。”
周言听着,不敢再去深想她话语背后那层令人惊惧的意思,下意识转过话题,道:“张氏能攻破皇城,有你一份功劳。”
“是呀,”蓝溪笑着,“皇城官渠图,我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呢。”
“张氏的死……”
蓝溪笑眯眯道:“大人可真是聪明。”
“你……”周言摇头,说不出话来,“你简直是……”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自私付出代价,李氏要,张氏要,自然,我也要。”蓝溪笑着说:“可我不怕。大人,就算我是一只蝼蚁,也不能被这样践踏。”
“我乃将门女,做官以前是拿刀的。”蓝溪隐在黑暗中,慢慢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谁伤害我,我就伤害谁,仅此而已。”她将伞面压低,轻笑着说:“大人明日要离京谈判,我才与大人多说了些。”
兰溪轻轻俯身,道:“愿大人今夜能睡得安稳。”
语罢,她转过身,没再回头,只身融进黑夜里。
第192章
不逊“皇帝,我不认。”
天还阴着,日子却已经往新年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