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李意乾张口,李意骏将身体微微前倾,定定地注视着他,问:“有过一日吗?”
李意乾指尖一顿,下意识开口,“怎么没有。”
李意骏看清他眼底的慌乱,似乎是笑了,重新坐直身子,慢慢道:“从前我见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温书做论,原以为你是个清醒的,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
一片雪覆在李意乾的手背,他垂下眼去,盯着那一抹水渍,问:“今日你叫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太白凌日’。”李意骏问:“你忘了?”
太白凌日,时值卯时,光辉日隐,犹狼顾之态。
这是李意乾从母妃肚里降生时,被盖上的第一句话。
卯时乃日出之始,阳气初生,而太白以阴凌阳,是为逆天之行,兆示国家有忧,社稷不宁。他的出生,便为不详。
那时是咸元第七年,正值阆京与龙骨关的势力拉锯之中,任职北衙的中郎将朱振被举越制,私下蓄养私兵,更是在下狱后被刘氏问出了谋反大罪。
朱振是那时守在龙骨关大将韩氏门下的人才,而李意乾的母亲,正是岭原朱氏人。咸元帝因此大发雷霆,而深陷重压下的明昭根本护不住朱氏。
这场权力的拉锯战经过三年,终于以整个朱氏的灭族为终。
咸元七年,九月末尾,西风一点点将暑气吹走,蝉声很响,年轻的明昭替作监决。
李意乾听奶娘说,那日被押在刑场的朱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跪下的那一刻哀求明昭,求他一定护好那个一出生就被身负天言为不详的孩子。接着虹光将他的脑袋冲落在地,朱振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只是磕掉了泪水。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如生前一般愤怒的瞪着日头,却再也没了光彩。
经此,朱氏上下百余口人尽数躺在横刀之下。李意乾从生起便失了生母,便被抱去了东院,由戚氏抚养。戚氏是太子的生母,身躯纤瘦得像支花,性情却不似身姿柔美,反而坚韧,不像深闺妇人,倒像文人良士,待他严苛。
许是因母亲从前的侍从跟在身边悄说了几句,李意乾便开始怕她,始终不敢将她当作母亲对待,起初喊她“母亲”,后来只唤作“皇后”。
明昭元年,太子出生,周围人待他一如既往,可他却还是从太子身上敏感地窥见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宠爱。宫闱深深,他察觉到了一丝冷落。
奶娘的泪水总是婆娑,打在他的手背上,“殿下,读书切莫懈怠,否则恐遭陛下之疏弃。”
于是李意乾拼命温书作策,即使旁人只将他那些作为当个笑话,他还是固执地往前走,祈望以此来获取父亲的一寸目光,一丝偏爱。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晓自己到底乞着了没有,唯一记下的,就只是那一句太白凌日。
不过是权势拉锯下的一句谎,却囚困了他将近二十年。
“或许吧。”李意乾笑了笑,抹掉手背的水渍。
李意骏说得那些,他不是没追逐过,可是太累了。这一切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我可能真的不在意了。”李意乾将一直覆在膝上的手翻过,手背抵着衣袍,垂眸看着洒落在手心的细雪。
“你忘了他们是如何对你?”李意骏皱眉,“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要同我说这些,可你若是想要说服我,那便罢了。”李意乾摇了摇头,起身想走。
“‘太白凌日’……身负不详天言,你落不到好下场。”李意骏向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你难道不恨他们吗?”
李意乾停了脚步,在檐下回过头,定定地看了李意骏片刻,随后,他摇头笑道:“三哥,恨实在太累,我已经试过了。”
“你……”
“我不知你为何会变成这样。”李意乾回过头,撑开伞,“今日之事我不会同外人讲起。道不相同,你我此后便不必再见了。”
第144章
低月学会挨痛,学会
吃苦。
纸伞挡开风雪,李意乾的话落在李意骏的耳中,轻飘飘的,什么都带不起。李意骏坐在原位,没有抬头。
李意乾问跑堂的要了纸笔,替李意骏写了请帖,回身叫车夫去给他送去,自己则先行上了马车等待。
冷风摇动车窗前的帷幔,李意乾抬手拨开一角,望见细雪飘摇落在阆京街城的红瓦上,饶是李意骏坐在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下,身影灰扑扑的,十分不起眼。
不起眼?
蓦地,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幼学时还替李意骏挨过不少罚。
李意骏的母妃是张氏女,当年明昭才登基,朝事不稳,许多明面上做不得的事都得由张氏去办,李意骏那些贪玩放纵的性子便是在那时被骄宠惯纵出来的。
那时他不小心踩坏了明昭帝最喜爱的蝴蝶兰,惧怕下,将事责全都推给了他。毕竟,那时的李意乾性懦弱,没靠山,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给他八百张嘴都不敢张口说出真相。
李意乾被罚跪一夜,日出前,他哭着被人抬回房里,膝盖肿得要和脑袋一般大。
“我缘何要替他挨罚?”他哭着问:“为手足情谊,为明哲保身?”
祜雪从前是跟在他母亲身边的侍女,嫁了宫中内侍才得以活下,继续伴在李意乾身边。她听了这番话,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替他擦着药,在轻轻擦过他青紫膝盖时终于忍不住垂泪道:“殿下,挨过痛,才能更好的计量得失。”
祜雪的泪水同那夜的月光一同流淌在他的皮肤上,深宫里的委屈苦痛是团裹着针的棉花,他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