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坤宁宫,竟见正殿的烛光亮着。徐复祯有些纳闷,皇后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她让宫女进去通报。
那宫女出来的时候低声道:“女史进去的时候小心些,娘娘发了好大脾气。”
徐复祯谢过她,走进正殿,见皇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地毯上扔着一纸揉皱的奏折。
徐复祯走上前去捡起那奏折,道:“娘娘要保重凤体。”
皇后怒容未消:“你看看那奏折上写了什么。方才礼部呈过来的,说是加班加点为先帝拟的谥号和庙号!”
徐复祯眼皮一跳,翻开那纸奏章,只见那庙号果然跟前世一样,拟的是“熹”。盛安帝好大喜功,不恤民生,取这个庙号倒不辱没他。
皇后却道:“熹!熹作庙号是什么意思?无光也!昏聩无道!成王他真好意思啊,皇上还未下葬,他就这般抹黑!你天亮以后去一趟值房,把这折子给本宫驳回去!”
徐复祯有些不乐意,这庙号肯定就是霍巡授意拟的,她可不想去他那里碰一鼻子灰。
她想了想,劝道:“娘娘,这庙号也是礼部和翰林院的诸位郎官夙兴夜寐,比照着史实和先帝的起居注、彻夜商讨出来的。取这个字必然是有他们的根据,咱们还是不要干预的好。”
皇后柳眉倒竖:“不行,不能取这个字。难道将来的史书,本宫就叫‘熹宗皇后’?一个庙号,取什么不是取?非要给本宫难堪,绝不能轻易遂他们的意。”
徐复祯了解皇后的脾气,她虽对盛安帝没什
么感情,却极好面子。与其说这是为了盛安帝的身后名,不如说是她和成王的争锋。当下只好道:“好吧。我让李公公去说。”
“不要李公公。”皇后断然道,“先皇的密诏是你拿出来的,你的面子比李公公大。翰林院那些人难缠得很,你又是诗书世家的姑娘,未必比他们差了,合该你去。”
徐复祯见推辞不得,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
天蒙蒙亮,她就去了政事堂值房。
此时已有礼部和翰林院的郎官在内忙碌。见了徐复祯,礼部的高侍郎率先上前道:“徐女史,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徐复祯将折子奉还给他,道:“高大人,早前呈奏上去的庙号皇后娘娘不满意,请大人重新拟议。”
高侍郎有些为难:“庙号本就是根据大行皇帝的生平所拟,若求人人满意,岂非太庙里全是太宗高宗了?”
徐复祯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这是皇后指派的差事,她也只能囫囵道:“总之皇后娘娘不喜欢‘熹’字,有劳大人们另选一个吧。”
高侍郎捻着胡须道:“‘熹’字乃成王殿下那边择选出来的。皇后娘娘若是不喜欢,则‘庄’、‘威’二字如何?”
徐复祯微微蹙眉,这几个字表意大差不差,皇后那里肯定过不了关。
她轻咳一声,道:“先帝生前痴迷修道,大人何不若比照着道君的名号来拟议呢?”
总之,不要贬义那么明显就行了。
高侍郎犯了难,犹豫着说道:“女史先到偏厅等候片刻,待某与各位学士商议一番,再做计较。”
徐复祯心知他是要去请示成王,可是此番也没奈何,只得坐到了偏厅的太师椅上等候。
过了两炷香的工夫,外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徐复祯抬眸一看,来人一袭素衣,更显得眉目乌润隽朗。此刻,他脱下外面穿的石青色松鹤纹罩袍递与书吏,人却朝她走了过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徐复祯微微垂下眼眸。按理,她该起身与他见礼,然而一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将她牢牢地定在了椅子上。
霍巡也不多礼,径直在她身边的太师椅坐下,又自顾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推到她面前。
徐复祯的视线正好看着那七分满的金色茶汤轻轻晃荡,碧青色的茶叶如悬针般漂浮着,被白雾般轻薄的热气笼罩,在茶汤中显出朦胧的意韵来。
霍巡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女史是来改庙号的?”
徐复祯收敛了心神,强调道:“皇后娘娘不喜礼部呈上去的庙号,是以遣我代为传达。”
霍巡问道:“皇后娘娘缘何不喜?”
这要她怎么说……
是说皇后觉得“熹宗皇后”不好听、将来写到史书上不好看;还是说皇后觉得这是成王故意抹黑?
徐复祯斟酌道:“皇后娘娘觉得‘熹’字不妥。”
霍巡又道:“何处不妥?”
徐复祯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她,对上她的眼神却并无丝毫回避,虽说没了昨日在灵堂的冷肃疏离,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正等着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复祯沉默了。有何不妥?她还真说不出来。
心下不由暗自叫苦:皇后这都指派的什么差事呀,她还没做过这么不占理的事呢!
霍巡见她不开口,便缓缓道:“盛安帝即位十二载,朝纲废弛,冤狱迭出;徭役重赋,穷兵黩武,庶民手中土地减至半数,在籍人口锐减三百万;新起宫殿百余间,耗资千万之巨;对外战役数十起,胜者十无三四。所取‘熹’字,并非诋毁。”
他这番言辞有理有据,已经把徐复祯说得心服口服。
然而斯人已逝,是非功过自是分明;这个庙号的择选,说白了还是皇后为着脸面和成王角力罢了。
徐复祯顶着皇后的差使,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为盛安帝找补:“其实先帝也未必就那么不堪,盛安朝建的宫殿可泽被后世帝王;对外战役多为抵抗外族入侵,虽败却好过不战而降;至于人口锐减,那是因为吃了败仗把城池和人口都抵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