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棠道:“但你这样受伤了,我不是也会伤心吗?”
她会为他担心,也会为他伤心。
她澄澄明目,眼中明明半分情丝也无,却无端让他觉得脸热。但她的关切,是出于护短,是拿他当了自己人,和对待曼姝般若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却在那注视下渐渐窒息,眼睁睁看着自己坠下去了。阿酌在心中骂自己,他无端厌烦,厌烦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真卑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她仔细看他。
他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嘴唇却惨白,看上去虚弱,却又诡异和谐。
室内只有烛光照着,昏暗中潘棠看不真切,她一再靠近,看见他额头上冒着虚汗。
最后语气严肃道:“阿酌,他们打你哪里了,给我看看。”
他惶惶撇过头,不情愿道:“二娘子,不必。”
“给我看看。”她一再坚持。
他坚决否定。
“你就是心虚了!”她激他。
他不动如山。
潘棠感叹这小侍卫实在是个榆木脑袋,是痛了饿了都不会叫的类型,指望他哪天能诉苦,怕是比登天还难。
阿酌则是一退再退,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佯怒地皱着脸,他心快要化为一汪春池。
他心中期盼,二娘子放过他吧。
但潘棠一不做二不休,她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将他要站起来的身子一把按下。
他顿时痛得脸色一白。
潘棠也察觉,急忙去问他情况,“我碰到你伤口了吗?你到底伤哪了?”紧张握拳时,才发现自己掌心一片黏腻,张开手,已经染上血迹。
第14章 “二娘子是属下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最好的人。”
血液粘腻的触感分外清晰,陌生又真实,她连忙执起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在他背后仔仔细细照着。
但黑色的衣袍下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明明就是怕被发现血迹,故意穿了身黑的!
潘棠叹气,“不想被我看见,那就算了。你伤口处理了吗?说实话。”
最后“说实话”三个字,让阿酌欲开的口又重新合上,他不知如何说,他不想骗她,但也不想让她担心。
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做不到对她说谎,可能是...想看她发现自己的伤时惊讶的表情。那种被她心疼,被她注视,被她关切时的感觉,能给他带来丝丝缕缕的甜蜜。
阿酌兀自心惊,强行压下自己心中“卑劣”的想法,那隐晦旖旎的心思,万不可展露于人前。
但他在少女认真的关切目光下,最终败下阵来。
鬼使神差的,他道:“没处理。”
“有药吗?”
“有。”
“我给你上药。”
潘棠心里记挂着他身上的伤,没空理会其他,接过他递来的金疮药,又在周围摆了七八只蜡烛。
“愣着做什么?把衣裳解开啊。”见他犹豫,她又道:“你别怕,二娘子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别一天到晚跟个贞洁烈男似的,我可不稀罕。”
阿酌心中哭笑不得,谁能料到她毫不在意,坦坦荡荡,倒是他心里藏事儿,放不开。
他解开衣领处的扣子,慢慢露出后背,旧伤新伤交叠在一起,整个后背鲜血淋漓。干涸的血迹黏住了衣服布料,褪下衣裳时他不大小心,某处直接拽下一块皮肉。
烛光随着冷风轻轻摇摆,赤金色的暖光映照在他伤处,伤口处有湿润的晶莹的光。他背后微微起伏着,因为疼痛,躯体忍不住颤抖,他攥紧双拳杵着地。
潘棠的呼吸滞住了。
这伤,比她第一次在雪地里见到他时的伤,看上去更为严重。她虽自小无拘无束,但也是长安城中养在深闺的小娘子,鲜少见过这样骇人的伤口。
“怎么...伤成这样...”她不禁鼻子发酸。
在和母亲辩驳时她没哭,在和父亲争论时她没哭,独自跪在祠堂面对黑暗时她没哭,但此时看着他一背的伤....
阿酌等着她上药,却迟迟不见她动作,万分不解转头,却看到少女一双含泪的双眸。
盈盈泪珠欲掉不掉,倔强地盛在眼眶里。
“二娘子?”
他第一次看见她哭,哭是因为他吗?因为他的伤?
接触到他的目光,潘棠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她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泪珠落下。
阿酌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四处静得可怕,天地间,祠堂里,他眼前,有一位为他垂泪的少女。
“属下,不疼。”
“对不起。”她道。
他怔怔看她,因着这句道歉。一向骄矜的少女垂着头,“是我连累你,没有保护好你,我明明应该保护好你们。”
“两年前我就没有保护好阿姐,现在我长大了,却依旧保护不好你们。”
“阿酌,我错了吗?”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
阿酌抬手,看着她的样子,不自禁想为她拭泪,手抬到她脸颊边,却不敢再靠近。
他有什么资格?
潘棠闭上眼,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二娘子没有做错。”
“可是我觉得我错了,我自不量力地去反抗父亲母亲,反抗崔姨娘,我以为自己有和他们较劲的勇气,但回头看才发现我并没有和他们较劲的能力。”
“父亲想处置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耳边又传来父亲喋喋不休的话语,“就凭我是你父亲,就凭你姓潘,就凭你吃着潘府的米面长大,住在潘府的宅院里,身上流着一半的潘家血液。就凭你只是个小小的闺阁女子,不通诗书庸俗不堪,只会绣花,头发长见识短。就凭古来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信我潘昉在朝三品尚书,还管不了你个区区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