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日在场的人中,所有下人一应被裴策下令处理掉,至于宗族之内的人,则下了极其严密的告书,绝不可将此事泄露一分一毫。
然而阮窈的事,却不知究竟是何人说漏了嘴,很快便在整个洛阳城传得沸沸扬扬。
去岁中秋那会儿,坊间便有与裴大公子相关的风言风语,而后再无后续,时日久了,旁人自然觉着不过是谣传。而这一回又与上次不同,竟连这女子的名姓都为人所知,容貌更是恍如有人亲身见过一般,说得言之凿凿。
裴璋二十有六了,一直未曾婚娶,更不热衷于清谈宴饮等事,言行内敛,却并不缺少倾心于他的女子。如今这样的人竟在宅中藏娇,再不是从前不沾风月的清冷公子,引得许多文人鄙夷不屑,何氏甚至有郎君以不合礼法之名大做文章,以此来嗤笑他。
可这一切却更令人好奇,这名身世低微的美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的祸水。
裴璋因为在府中私藏女子这件事,于祠堂受了三日的跪刑。
他身子不好,腿疾更是尚未痊愈,这回族中人已然算是轻纵了些,否则哪是跪上几天便能了事的。
裴琛从前就曾对阮窈下过手,如今执掌着府中的权柄,很快又想了法子来逼劝着他除掉她。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族人,此生休戚与共。不论在内如何,对外都不能失了宗族的颜面。且裴璋对这样卑贱的女子动了真心,二人纠缠许久,他宁可不要自身的名声,也要护着她,足见此人已成了他的软肋。
而裴璋为她失去分寸,有一次便有二次,难免哪日会为美色晕了头,从而连累整个裴氏。
他理应尽早成婚,也理应另娶贤良淑德、足以与门第相匹配的贵女。
第71章 “你可愿与我结百年之好?”
裴璋手中的权柄固然无法与裴氏分割开,但仍有不少人是仅听令于他。
如今他腿脚不好,不能不顾忌族人对她生起的杀意,故而也费了些心思,即使回不得九曲斋,也暗中安排好人,将阮窈先行送离了裴府。
吊唁之日,前来府中送殡的王孙士族不可枚数,大小车驾不下百余乘,浩浩荡荡,远看如蜿蜒的长蛇。
而裴璋受过罚后,这两日走动起来,就愈发艰难了。
如今正是初夏,他的双腿却与医师所说一般,不论何时用手触及,肤下皆是一片寒凉,仿佛与这具血肉割裂了开来,并不全然遵从他的意志。
庭院中的青石砖并非一片平整,裴璋步履从容地缓慢踏过,绝不肯显露半分狼狈。
然而砖缝间有着洼陷,他虽是留意到了,腿在屈伸时却忽地剧烈刺痛,步子便踉跄了一下,侍从跟在后面,眼明手快暗扶了扶。
这一幕恰被几名同样途经庭院的士族郎君所瞧见,其中不乏与裴氏政见相左之人,当即就与同行的友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旁人不知晓旧疾之故,只当他是因女色而受到规训,连腿都被罚得走不利索,险些在父亲的奠礼当日失仪,当真有失风范。
他听见了这些闲言与轻嗤,却连眼帘也未掀,好似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只是神色平静地照常离开。
恶意自人心暗处而起,并终生如影随形。世人往往热衷见到居高之人身败名裂,再嗤笑旁人原来与自身并无二样,仿佛如此一来,便不显得自身懦弱、卑劣。
故而美名自然为人所称羡,可倘若有了瑕玷,便也须得承受更多毁谤,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重风依例将搜寻得来的情报告知于他。
除去朝堂的事,他话语里颇有几分愠色,说是有女眷聚在一处,揪着帕子彼此探究阮姓女子究竟是何人,实在贻笑大方。
裴璋闻言只是略一颔首,便让他退下了。
宾客名义上是为吊唁而来,实则又有谁会真正关心无关之人的死活,都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着实是无趣至极,令人厌倦。
府内的治丧之礼结束后,道观中另外还要做渡化的法事。裴璋也依照叔父与祖母的意思,去到观中。
名为守孝,实则也是暗罚,令他在观里誊抄经书、反躬自省。
夜风徐来,到了灯深漏静之时,裴璋才将毫笔搁在木架上。
“去将她带过来。”他神色温和,语气也是平静的,好似半分怒意都没有。
重风却不知为何,心上莫名一紧。
*
阮窈被从裴府带来这座道观里,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总之都是关在狭小的暗室里,且此处还有她最为不喜的降真香,不仅不能使人心静,反而总令她生出一股想要纵火烧了此处的怒气。
然而这股心急火燎的躁怒,却在她见到裴璋之后,很快就像是被浇了盆雪水,熄得只剩几缕烟。
他只着了一袭素白的直身丧服,正温温然望着她,甚至笑了笑。
“窈娘,你过来。”
阮窈好些天没有见他了,在此之前,也预想过许多二人再见,他会如何训诫自己的景象,几乎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然而她没有想到,经过这样多的事,裴璋待她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事出反常必有妖。
阮窈咬紧下唇,动作很慢,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这间房似乎位于观里最深处,也不算大,有书案、也有供人歇息的床榻。而她走近了,才发觉裴璋腿上覆着厚实的绒毯,想来是腿疾仍未康复。
主子在服丧中,照看阮窈的那名侍女早给她换了衣衫,害怕惹得裴璋不悦。
她同样是一身素白的裙,发上几乎未戴簪钗,面孔在烛下如同蒙了层玲珑轻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