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跪地,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灵归听到木柴在火焰噼里啪啦爆裂,村西传来了送魂钟的悲鸣。
龙毒山相接姑瑶山,深山中有姑瑶氏,她们与神相亲,久居神山。
每相隔六十年,神山中会送来一位灵巫,她们踏着沧浪碧波,拨开迷雾蔼蔼,穿过幽深的河谷,来到这个被神眷顾的村庄,成为龙毒村的大祭司。
十五年前,龙毒村的茯娘在龙毒河里捡到了姑瑶氏最后一个巫女。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次送来的,竟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被血水浸染得看不清颜色的襁褓,一张鲜血写就的残破字条——
“神女音断,姑瑶山倾,我族将归天道
呜呼哀哉,魂兮何从返,灵兮何日归!”
众人打捞起河心摇晃的木盆,抱起沉睡的女婴和那串浸在血水中的铃铛,才发现女婴背后有朱砂写下的“灵归”二字。
从此,她便随养母茯娘姓茯,名茯灵归
——神山最后的女儿,姑瑶巫族最后的灵巫。
老祭司死后,年仅十七岁的巫女茯灵归临危受命,被推上了祭司的高台,肩负起了完成山神祭祀的责任。
姑瑶巫女通天地、知鬼神,七窍玲珑,三魂七魄各有所司。
九蛊铃是姑瑶巫女世代相传的法器,带在灵归襁褓里,随她一起来到龙毒村。
九只铃铛,八只附铃,一只主铃,分别由九位蛊神司掌。
青凤蝶、湘妃竹、鬼叶枫、相思雀、九节蛇、红花鲤、冥河莲、乌头芝。另有一主铃蛊神不知名号。
蛊神与主人心魂相连,唯听一人差遣。九蛊同现,将能带来最盛大的祝福和诅咒。
但灵归不幸,她继承九蛊铃时不过三岁。然蛊神是蛊亦是妖,有记忆,有情感,有意识。
灵归的幼弱之躯无法完全压制蛊神,九位蛊神挣脱铃铛桎梏,托在灵归的一缕魂魄上逃窜。
没有蛊神的铃铛,缺了魂魄的巫女。
她自幼时明白自己情况的特殊,她刻苦钻研符箓灵器,希望有一天能找回她丢失的一魄和九位蛊神,成为一位合格的祭司。
但如今,天劫迫在眉睫,山神祭祀必须要有人完成,否则龙毒人将流离失所、远走他乡。村长带领着村民们踏破了茯娘家的门槛,请求灵归承祭司之责,为族人进山。但茯娘茯英对于这件事始终极力反对。
“谁不知道深山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禁地!阿归她自小魂魄不全,巫术更是不得精进,身子骨甚至不比寻常女孩!若非要有人去,我便替我女儿去!”
茯娘双目通红、眼泛泪光。
“茯英!”
村长厉声喝制住了茯娘。
“灵归是姑瑶氏的孩子,是神佑的巫女,只有她能进姑瑶山。”
茯娘望向平日里常常照顾她们一家的村长,眼中含满泪水。
“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逃走呢……”
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茯娘啊,我们龙毒村人世世代代守着这片山和田。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姑瑶氏的巫女亦是如此。族人流离失所、被贱卖为奴、被当作异族剿杀,这些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
灵归躲在门后偷听了很久村民们的争论,紧攥着九蛊铃铛的手心微微发汗。
“我去。”
茯灵归从门后走出来,脸色苍白得像隆冬的雪,眼眸微垂,声音却说不出的透着坚定。
众人争论不休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交杂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门后乌发紫瞳、雪团子似裹进绣花巫师风披里少女。
“不要…不要答应他们……”
茯娘望着女儿泪如断弦。
灵归嘴巴动了动,低声唤了声“阿娘”,绽开一抹鸢尾花似的笑意。随后拔高了音量,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阿娘说:
“阿娘,巫术我不比往届祭司,但多年来钻研符箓灵器却也小有所成。灵归为姑瑶氏血脉,又自幼蒙龙毒人养育照拂,于能力,于情理,于责任,都该我去。”
灵归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随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坚定地抬眸望向阿娘和村长。她知道阿娘舍不得她,但她是阿娘的女儿,也是龙毒村的祭司。村长大伯说得没错,龙毒人在世人眼中是异类,在异乡难逃被奴役和追杀的命运。这是天灾,也是死劫。就算前路凶险,她也要去试一试。
晚上阿娘宰了一只鸡,又给灵归做了她最爱吃的鸡汤面,灵归续了一碗又一碗。灵归埋头苦吃,不敢抬头看阿娘的神色,她害怕看到阿娘哭,自己就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长夜漫漫,灵归辗转难眠,干脆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把她能想到的法器通通塞进了竹筐,又画了一沓各种功能的符纸揣进怀里。
做完所有准备,灵归舒了一口气,坐在镜子前。铜镜倒映着窗外清泠的勾月和枯枝黑色的剪影。
铜镜中的少女眉眼疏离,鼻尖圆钝,眼角微垂,睫毛也向下弯弯地翘,除却那对盛开着四月紫藤萝的双瞳勾魂摄魄,俨然是一副寻常少女稚气未脱的模样。
听说村长他们给自己准备了祈福的仪式,灵归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参加。
那一定是个悲壮肃穆的仪式,她可不喜欢那种气氛。于是天蒙蒙亮时,灵归就出发了,甚至没和阿娘告别。
龙毒村位于高大群山间的盆地,村子上空常年氤氲着云雾。
溯龙毒河北上,石山壁立千仞,龙毒河切出的极长的深谷是唯一进山的道路。
深谷中毒虫野兽颇多,乱石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