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半天也没见江芸芸说话,悄悄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你在生气吗?”
江芸芸看着小孩又黑又圆的大眼珠子,有点无辜,还有点紧张。
顾幺儿这人看似粗鲁,其实性子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这两月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两边的情况,因为年纪小,女子课堂走走,男子课堂逛逛,时不时趴在他们边上听他们对于这件事的讨论,甚至还会溜溜达达跑山下去看看。
他很少对这些事情做出评论,甚至会觉得讨论这个事情太无聊了,只是要是有人出言不逊,他还会悄悄举起拳头给他好看。
但他其实也敏锐察觉出山长等人的压力,甚至是江芸芸时不时的沉默,他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溜溜达达跟在江芸芸身后,但心里想来也是琢磨过此事的。
所以今日他看到那三个人自然而然做出了自己觉得正确的办法。
只是他的小脑袋瓜里,总是能相处出其不意的办法。
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想法。
江芸芸想了想,无奈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有没有哪里摔倒了。”
顾幺儿吊在树上,可不是要磕磕碰碰。
“没有。”顾幺儿见她没生气,这才重新坐回去继续啃烤鸡,“我本来给你打了一个野鸡的,听说山里跑的鸡吃起来最补了,但是为了吓唬他们,不能吃了,等我明天有空再去给你打一只。”
“山里野兽多,你不要莽撞地往里面走,很危险的。”江芸芸低着头,摸着手里的三个印章。
“知道了。”顾幺儿含含糊糊说道,“没有马车,走回来太久了,这个烤鸡有点冷了。”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黑暗中沉默。
顾幺儿吃好烤鸡,自己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然后也跟着安安静静贴着江芸芸身边坐下。
薄薄春云笼皓月,树荫满地不得眠。
两人从扬州到江西,在黑夜的游船上,在无眠的晚上,在之前要辩论的前一夜,再许多不可计算的时候,她们都是这样比肩坐着。
原本矮她一个肩膀的小孩如今也和她一样高了,只是面容依旧稚嫩,还是喜欢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一切,然后脑海里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这事了了,我们就离开吧。”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我要去考试了。”
吃饱的顾幺儿有些困了,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江芸芸的肩上上,小手抓着江芸芸的衣袖,模模糊糊地应下。
——江芸去哪,他也是要去哪里的。
——要一直在一起的。
睡梦中,他大声回答的,只是现实中,他困得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江芸芸帮着小孩躺好,然后给他仔仔细细盖好被子,却也没有离开,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熟睡的顾仕隆。
“谢谢你。”黑夜中,晚风吹过,疏影曳呜,江芸芸的声音也轻飘得几乎听不见。
—— ——
托顾幺儿的福,这件事情的发展到最后开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九江开始流传着让女子读书时庐山山神的说法!
一开始大部分都是嗤之以鼻,但随着故事有声有色的推进,开始有人将信将疑。
“我们三个人的印章都是瞬间没有的,肯定不是丢的啊,那是土地公不高兴了,把我们收走了,说不定要记住我们的名字呢,真是后怕,还好我一直觉得女子读书也是无所谓的,都有女神仙了,现在有女学生也太正常了。”
“那只鸡一点血也没有!都没血了,但羽毛鲜艳地跟活的一样,肯定是土地公的仙法啊。”
“可不是,我们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也是人瑞啊,九十五岁!那可是九十五岁啊!响当当的长寿啊,我听说他每年都给庐山各峰祭拜的,三月三踏青你知道吧,学院里都是选年轻人,肯定是送年轻的读书人给土地公看看的,说不定收女学生就是土地公托梦呢。”
“别不信啊,山长肯定不会说啊,说出去那不是玷污神仙了吗,但他没反驳啊!没说话就是承认了啊。”
与此同时,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一篇《读书赋》横空出世,瞬间传遍大江南北。
——上古结绳,伏羲八卦,人文乃兴,皇帝垂衣,仓颉造字,以定文章……读书之旨,始于求知,终于求道,是以授业不分男女,修身之分对错……今观天地山河,云烟收藏,古之学者三人闻道,只求吾师,今之学者为人,岂能失之圣人之风……赞曰:读书不作儒生酸,休言女子非英物,以文载道晓明心,九天知晓已大同。
自此流言蜚语议论不断,长达三个月的指责在此刻终于达到喧嚣口,舆论也不再是一边倒。
与此同时,广信府东同书店的老板和南康府巧制坊开始大量宣传庐山土地公的事情,中间夹带着那篇惊世骇俗的《读书赋》。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不少商户都开始打出家中有会读书的女孩家,在店内买东西可以减价,江西各府这样的买卖风向此起彼伏。
书院内,袁端依旧一脸高深地作壁上观。
闻实道开始一脸敬畏地看向自家山长。
“马上就要入夏了,你去看看冰都有了没。”袁端淡淡说道。
闻实道只好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人一走,袁端这才松了一口气,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看来真是天命啊。”他叹气说道,随后又笑了起来,得意地摇头晃脑,“瞧着这青史也有我袁某人的名字了,可不是天意!”
他喝完一盏茶,关上门,抽出一叠纸开始涂涂写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