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捂着嘴巴抽泣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艰难眨了眨眼,对着张道长恳求道:“还请帮忙。”
张道长左右为难,但看着屋内凝滞的气氛,只能哎了一声,把肩上的药箱拿了下来,叹气说道:“那我去拟药方,只是这方子肯定是不便宜的。”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们愿意出钱的。”朱夫人赶忙应承下来,“张道长这几日辛苦了,定不会亏待您的,小娟,你带张道长去隔壁屋子写药方。”
“爹,江阁老来了。”等人走后,李兆先轻轻推了推李东阳,喊了好几声,原本昏睡的人这才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浑浊空洞,片刻之后才看清面前的人。
“师妹。”他轻声喊了一声。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坐在他床边的圆凳上,握着他颤巍巍的手:“在呢,前几日楠枝来信,说找来一块婺源的墨,名叫桐油烟,我还打算今年拜年的时候给您带过来呢,都说那个婺源墨是留取乌金千秋照,墨痕经久不褪、磬香浓郁,最合适师兄写字画画了。”
李东阳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回应着,脸上也跟着露出细微的笑来了:“有心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他的手,盯着那张已然衰老得走到人生末点的人,突然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李东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
李兆先也不墨迹,直接站了起来,带着继母和一大家子人都出去了,只是出门前,忍不住红着眼睛往里面看去。
他和他爹的关系起起伏伏,一开始的紧张和冲突,到后来的平和交心,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是是非非,家人又相继离开,当年辉煌的李家,到现在人丁萧条,门口冷清,到此刻也终于要归于平静了。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他的窗户前再也不会出现这道熟悉的身形了。
屋内,江芸芸和李东阳师兄妹两人相对无言地对视着,其实说是师兄妹,偏两人的年纪却也能做父女了,李东阳过了年就六十有九了,江芸芸也不过三十四岁,她甚至比李兆先还要小上几岁。
“我曾有过三子三女,如今只剩下徵伯一人,如今他的膝下也无子嗣。”李东阳神色寂寥,“天不佑李家。”
江芸芸安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兄不必担忧。”
她想了想,低声保证道:“我会照顾好徵伯的,就像当年师兄照顾我一样。”
李东阳笑了起来,眼中含泪地看向江芸芸:“这是我的私心。”
李家就剩下一个被他恩荫到中书舍人的李兆先,他考不上科举,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一眼望到头了,但他又不幸出生在李东阳膝下,和江其归牢牢绑定在一起,就注定要和江其归一样饱受风云磨炼。
若是没有内阁阁老江芸的庇护,他的下场大抵要历经千辛,甚至归于尘烟,不得善终。
这样太苦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艰难养大的孩子要经历如此残酷的政治风云。
“是人就有私心。”江芸芸也跟着满含热泪,认真安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你为他顾其周全,乃是人之常情。”
李东阳看着头顶床帷上的花纹,半晌之后才说道:“赵太后送嫁燕后希望其子孙相继为王。”
江芸芸安静听着。
江芸的未来注定不能后退,她后面已经站满了无数人,他们受江芸庇护,得江芸恩惠,已经是一条战船上的人,一旦江芸倒下,必将牵连出震惊世人的血案。
这一点,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心照不宣。
李东阳不得不在临终前,再一次提醒着自己的师妹。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守金玉之重,而况人臣。”年迈的人艰难侧首,浑浊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面前过分年轻的大明肱骨之臣,一颗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当年他的老师临终前,对着江芸的未来是如此痛苦难过,他虽然痛哭流涕,却并不能理解。
毕竟人只要还活着,嘴里也只是念叨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了,他们的儿孙便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这世上的每一条路都充满荆棘,他的儿子,他的师妹,他再也照看不到了。
那一日他听闻江芸闯入火场去救人时,藏匿多年的满腹心思瞬间被激化,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去。
他担心江芸的安全,担心陛下的态度,更担心江芸是不是要自毁。
他的师妹,他纵然有千多万多的不解,可不论是谁看到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那些质疑和曲解都会消散。
到最后,他只能握着江芸的手如是说道:“少年心思当浮云,可你是芸草,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他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目眦尽裂,紧紧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看:“其归,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你当如荞麦,如芸草才是。”
江芸芸哽咽应下:“我知道的,师兄,我知道的。”
李东阳满眼含泪,看着她的眼泪却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的,你一向最有主意,往前走……少年心思与你何干,我只想看看你……江其归,如何名留青史。”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热泪瞬间流了下来。
她江其归如何有幸,能在这个异世遇到这样的老师和师兄,至诚至热。
“这一路这么辛苦……”李东阳重重躺回枕上,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合上,口气轻浮缥缈,“别辜负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