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负雪骤然停了手。
女子在一旁见着,心里也不好受,她轻声道:“我捡着她的时候,只剩骨头了,不知道她生前遗容怎样,死得安详与否,抱歉。”
其实不用说也明白,一个小姑娘,孤身死在大漠深处,怎么会是善终呢?
男子跪在墓前,沉默许久。久到她几乎有种错觉,仿佛他想要一起睡在里面一样。
她警惕地捏着铁锹,预备着若他忽然找死,就先把人敲晕。
幸好,沉默良久,他轻轻地抬起了手,珍重无比地抚去了白骨上的沙尘,露出了一具雪白的骨骼。
他脱下了外裳,目不转睛,一根一根地,将骨骼轻轻地包起。
“多谢,”女人听见他干涩的声音,“令她免受暴尸荒野之痛。”
女人没料到他忽然会说话,吓了一跳,随即她便不好意思起来;“哎呀,这倒是没什么,总不能叫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孤零零的不是?叫我嬷嬷来陪陪她,估计她也高兴呢,她就喜欢小女孩。”
赵负雪的眼睛向一旁的坟上一落,忽然便被那墓碑上的几笔画像吸引了视线。
……他见过这个人。
女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兴致勃勃道:“像吧?我嬷嬷都说像,去洛京找大师画的呢,用灵石!”
她摸着嬷嬷的墓碑,还在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讲得尽兴,猛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那男人的踪影。
一旁的铁锹上挂着什么,她被灵光刺了一下。
“我的乖乖。”她喃喃地抬起头,望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上面刻着第一天机世家的族纹。
赵负雪拥着轻飘飘的骨头,身体机械地走着,魂魄却不知沉去了哪里,他怔怔地想,生前明明折腾爱笑的一个姑娘,怎么死了之后,轻成这个样子呢?
好像一不抓紧,就会飘飘飞走一样。
不知在大漠中孤身行了多久,在一个黎明即将划破天幕时,他回到了洛京。
一进洛京,他直奔禁地,一进,便是半年。
赵年忧心忡忡,终于借有事相商之名,走进了禁地里面,一进去,她登时被眼前之景骇了一条,当即脸色大变。
禁地四处凝着温度极低的冰霜,比当年闭关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最令人惊骇的,则是禁地中那巨大的冰棺中。
那里躺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
登时,赵年感觉天旋地转,哆哆嗦嗦,连人都站不稳了。她惊骇无比地看向了一旁的赵负雪,只见赵负雪随意披着一件雪色长袍,脸色有些说不出的苍白。
“所剩剑骨。”他垂眸道,“能派上这个用处,是我之幸。”
陡然间,赵年心中最可怖的猜测被猛然击中,她豁然失去了理智,几步冲向了赵负雪,平生头一次想要将仅剩的人皮全然撕开,她道;“老尊者留下往生之咒,留她在世间已然是逆天之举,你不顾赵氏家门,拿剑骨给她重塑肉身,难道为了她有条仙脉,连赵氏一族也全然不顾吗!”
赵负雪置若罔闻,只是将手轻轻地抚上了冰棺中少女的脸。
禁地的温度低得能叫烈火成冰,可她的脸竟
然是红润而鲜妍明媚的。
“她会在纯净之地重获新生,”赵负雪喃喃道,“像最初一样,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没有战火,亦不会有绝望,这是我欠她的人生。”
简直说也说不通,赵年恨得牙要将唇咬出血。
“你便这么一厢情愿地等下去吧。”她狠狠道,“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去了哪里,若她留在茫然之地不肯回来,你又将去何处寻她?”
赵负雪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她的‘落点’。”
赵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灵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还沙。”
赵年还在发怔,却见赵负雪勾起了嘴角,一点带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尽头之时,魂魄得以脱出蒙昧之躯,以死归新生,她只能回来。”
悔恨。
这么想着,他重新俯下身,赵年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地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门。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赵年清晰而无力地认知到,在她数十年前见到那一位血修之时,一切便已然镌刻在了命运轮转不休的钟上。
光阴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车马劳顿,封澄总算带人回到了军营。
身后的天机铁骑陆续下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边,活动着筋骨,有些好奇道:“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还活着。”
封澄白她一眼:“劳驾,请不要用这么意外之喜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
姜徵道:“你死后清算全算在他们头上,我给他们发了抚恤金,人既然活着,钱想来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认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还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个懒腰,道;“现在轮到报答你的时候了,请吧,太后娘娘。”
阴阳怪气,姜徵哈哈一笑,总觉得眼前的封澄与前世最后那会儿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时的促狭。
“我可听说了,有人花钱花力气养你的残军。你这算什么,提前把人家的嫁妆给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时反应过来,登时一脑门官司地回头敲她。
真好,姜徵想,尘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经在风霜血海里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却不自觉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