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负雪却不言不语,他低头,抚摸着手旁的长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差一点了,我不走。”
周寻芳方才只惊怒于赵负雪眼下颓势,此时定睛一看,才发觉赵负雪的书案上摆着什么东西。
一个活灵活现的木偶小人儿,此时顶着一副素胚,是仰面嬉笑的神韵。
他略一垂目,抽了抽手指,那小人儿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生龙活虎地舞一通,赵负雪唇角勾了勾,随后把食指凑到小人儿面前,那小人捧着他手指,在那细微如牛毛的伤口上轻轻地吮吸。
原本空白迷雾似的面庞上,五官渐渐浮现。
赵负雪目不
转睛地看着偶人,终于撕下了数日里强行穿上的人皮,出了些带着血味的疯样子,周寻芳看着他,看着偶人,心口空空地向下一坠。
傀儡机关术,邪道的东西。
他彻底疯了。
此道修至最后,偶人反噬其主,食其血肉,吞其魂魄,永囚于身,不得超生。
瞧着这小东西的模样,应当是有几日了。
她沉声道:“封姑娘定不愿意看你这般模样。”
赵负雪闻言,却倍感荒谬一样:“祖母又未曾同她相处过,如何知道她不愿。”
闻言,周寻芳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走出最后一步,还是个活人,还有救。
当机立断,周寻芳一步上前,将那偶人拿到手中,赵负雪神思混沌,重伤未愈,身手怎能及她,于是便被她取过去。
偶人在她怀中吱哇乱叫,大哭着向赵负雪伸出手,赵负雪脸色登时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她从前向后一翻,飞快地与赵负雪拉开距离,紧接着,冷声道:
“邪修之道伤人伤己,必遭反噬,这偶人是留不得了。”
他从前是人群中七情六欲的旁观之人,行过,经过,却冷冷的,从来只是冷静掠过,却从不在乎,甚至说一切来得太过唾手可及,赵负雪甚至是没什么欲望的。
周寻芳曾为此忧心不已。
人非草木,焉得无情?
如今,赵负雪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中甚至多了几分急切:“还给我!”
周寻芳失望地摇了摇头。
“连一个偶人都不肯放手,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到什么地步。”
小木偶哇哇大叫着,哭着向赵负雪挣扎:“阿雪,阿雪——”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定睛一看,木偶身上的每一处骨骼,每一处纹理,都精细得非凡,足以见得操刀之人细细密密的心思,眼下在她掌中哭号,竟如同一个真正的小人儿一般。
周寻芳看到此处,心中浮现出了诡异的不忍,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祖孙二人相对而立,一言不发。
良久,她将手中小人还给了赵负雪。
他连忙接过小人,小心地捧起来,脸颊贴着它,小声宽慰,周寻芳心头止不住地悲凉,她不禁道:“……你身上已经有了魔气秽迹,放着天机师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修邪道,你图什么?”
赵负雪垂眸笑笑,目光有一瞬的清明,他两只手指不着痕迹地掩住偶人地耳朵,随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灰暗的长生上。
“我早就不能独活了,祖母。”
在昏昏沉沉的大梦中,他顺理成章地沉入不可理喻的圆满里,浮沉三十四日,惟愿永世不醒。
可惜大梦太短,凡世太长。
他温和有礼道:“傀儡惑人,却不足以令我失去神智。”
周寻芳苦笑不已。
以赵负雪前几日模样,引来如此邪物并不奇怪。这种小东西十分常见,可从来只是迷惑些心智不定的寻常小修,碰上赵负雪这种修士,几乎是碰面便被扬了的份儿。
“祖母,”赵负雪垂眸道,“阿澄不会回来了。”
混沌着骗自己些时日,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偶人反噬,已是轻快的死法。
闻言,周寻芳却忽然一愣。
……不。
她心底旁生出了个大胆无比的猜测。
封澄还会回来。
像修到封澄那种程度的修士,尤其还是血修,是绝不可能埋没得半分痕迹都没有的。
即便掩埋去家人亲眷的痕迹了,那么她崭露头角的痕迹呢?于世间修行的痕迹呢?
都没有吗?
这几日她追查封澄亲眷师门,意寄以哀思,越查,越是心惊肉跳——以赵家手笔,绝不会查不出一个修士的来路,可封澄于此世之中的痕迹,竟然是从古安而起的!
在此之前,她没有留存于此世的痕迹。
而封澄与八方私谈之日,她并未依言离开,守在门口,将封澄与八方的交谈收入耳中。
于此种种,她拼凑出一个骇人的事实。
封澄非此世之人,而是后世之人。
可此事太过荒谬,如何能同赵负雪去说?
沉思半晌,她还是斟酌着要开口,刚刚张开嘴,赵负雪一低头,偶人便缠上了他的手指。
周寻芳对封澄这个小辈极有好感,也是认下了赵负雪的姻缘,眼下横出此事,心中也是痛惜。可见着赵负雪要因此再折进去了,周寻芳心头的痛惜便抵不上人命之重了。
她沉沉地看着赵负雪。
赵负雪心头是牵着生死咒的。
——既然赵负雪的心魔生于封澄,那么将封澄留下的所有痕迹全然扫除,此间心魔,不就全然未果了吗?
至于生死咒之中的儿女情长……在人命之中,算得了什么。
主意打定,周寻芳平静下来,她抬起头道:“洛京杂务许多,至少这段时候不可自戕成魔,明日带账册来我书房,东市几处重建仍需你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