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澄看着他,自他双目的倒影中看到了她的模样。
桃红的外裳已经被染成了暗红的铁锈色,衣服被血染得尽透,脸灰白得骇人,双目散淡而无光,她平生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第一反应,竟然是忍不住想笑。
哪怕神仙过来,大概也是没救的。
一笑,胸口便传来尖锐的疼痛,封澄有些茫然地想,她的胸腔大概已经被打碎了。
耳中的一切都是混沌且茫然的,唯有骤然扎进耳膜的赵负雪的声音:“——封澄!”
封澄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她身体轻一阵儿,重一阵儿,她茫然地抬起头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湿湿的,凉凉的。
是……什么?
她吃力地抬起手,摸索着摸到赵负雪的脸,模模糊糊道:“……是哪里,在下雨啊。”
还是那副玩笑的口吻,仿佛下一秒便会生龙活虎地蹦起来,然后笑道:“——赵公子,有没有被吓到?”
可封澄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眼睛却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赵负雪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封澄脸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哽咽间,冲后面嘶吼道:“医修,医修在哪!!”
回答他的是层层荒芜的群山。
封澄感觉到她躺着的这具身体似乎在发抖,她强撑着,指了指天边,道:“……怎么还没有日出。”
东面早已一片白,照着遍地血痕残肢,以及碎裂的山岩。
是她失去了视觉。
她笑了笑,口中有血沫溢出:“日出,等不到了。”
赵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泪几乎干涸,只剩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模糊不清的,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竭尽全力地抱紧封澄。
封澄已经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她轻轻地摸了摸赵负雪的脸。
“……你哭,我心疼。”
“……”
“不要……哭。”
尾音越来越弱。
挂在指环的线猝然从颈上断裂,轻飘飘地落在了封澄被血染透的心口。
他颤声道:“……别走,求你,别走。”
那心口平静下去,不再起伏。
封澄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最后,消失不见了。
她走了。
连尸体都未留下。
陡然间,天地间皆是一片昏暗,赵负雪双目的泪已经全然耗尽,声音也哑得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踉跄着站起来,死死地抱着长生,方走出半步,猛地跪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
洛京事毕,赵年率部来准风山支援,在看到眼前血肉横飞的惨象时,当即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就喊人:“仔细搜寻,不要放过一个活人!”
众人齐齐应是,随即有条不紊地搜寻了起来,赵年怔然立于满山疮痍上,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正要去搜寻,脚边却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险些将她的魂吓得飞了出去。
一把带血的雪白长剑。
——是见素。
剑修之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赵负雪从来见素不离身,是发生了什么事,竟令让见素在落在此处?
正焦急间,远远处有一天机师惊喜道:“年院长,赵师兄在这里,还活着!”
她顾不得其他,将见素捡起带着身上,飞快走去,只见赵负雪面色灰败,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染透,独独怀中紧紧地抱着一柄雪白长剑,死也不肯放开。
看到剑的瞬间,赵年便怔住了。
那柄长剑,她认得,是另一人的随身佩剑。
***
数剂狠药,终究还是吊住了赵负雪的命。
他昏迷不醒,身形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素白的脸几乎成了惨白的颜色。
是日,医者照例上来请脉,良久,向周寻芳告罪道:“身疾可医,心疾难医,老朽已然尽力,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公子的意愿。”
送走医者,周寻芳心事重重地坐到了赵负雪的榻边。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愿醒来。
几日后,人们忽然发现,周寻芳拄上了拐杖,鬓边也有了白发。
十日,十五日,二十日,三十日。
赵负雪仍未苏醒。
人人都觉得,他不会再醒来了。 。
直到三十四日后。
“——老尊者!公子醒了!”
周寻芳当即站起来,她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将手中拐杖骤然一丢,跌跌撞撞地向着扶明院去了。
即便是处置赵洄后事时,她腰杆也是直的,眼眶也是干的。
周寻芳自问平生从未这样不体面,可在扶明院的路上,她却抑制不住地眼眶酸涩。
“阿——阿雪?”
她冲到扶明院时,赵负雪榻边已簇拥了一群人,人群之中,他垂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枯槁的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闻周寻芳呼唤,他轻微地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费力地分辨光源:“祖母?”
周寻芳定在了原地。
赵负雪披着长发,病容枯槁,手腕上的骨头异常清晰地凸了出来,曾经令人见之忘怀的少年风华,一夜间,凋零殆尽。
他轻声笑笑:“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周寻芳看着他,片刻,潸然泪下。
“醒了就好,”她擦了擦眼泪,“回来就好。”
事情比想象中要坏一些。
赵负雪醒了,眼睛和腿却坏了。
据医师的说法,眼睛是哭坏的。
上轮椅的第一日,周寻芳派了一个侍从去为他推轮椅。片刻,那侍从却来议事堂回禀周寻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