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近了瞧,方才发现是满手血渍。
“啊!”这侍女被吓得破了音,这一声在缙云寂寥山中尤显突兀。
缙云寺死寂被这急促而短暂的惊声尖叫打破,重新开始活络起来。
禅院外开始亮起油灯,远远染出一圈暖黄光晕,将面前的场景勉强照清。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禅院门被打开,冲进来好几个身着粗衣麻布的和尚。
“死,死人了!”这侍女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她瘫在满地血迹里指着梨花木下人影说完这句话便两眼一黑晕过去。
说来也怪,闯进来那几个和尚见到眼前这骇人景象,竟没什么大的反应,干净利落地将这侍女抬到别院安顿好,又将血渍清理了,为顾淮音探了脉。
确实是断气死了。
寺里没有梓棺,只好先将这具尸身先放置在禅房榻前,等天亮再做打算。
*
黑风卷地,京都被笼罩得分外阴郁。
江守君出城之前上奏的那份折子已经落到梁明帝手里,意料之中的,陛下当场把折子摔了。听闻这位楚州郡守已然入了京都,只召人速速入宫,其余一个字再未提过。
平常旁人就辨不出这位君王喜怒,此刻更不敢妄自揣度。
抬棺只是个噱头,江守君虽然确实是来赴死的,但还没有上赶着要来掉脑袋。若真有那个胆量将棺材抬到神武门口去,那这和逼宫有什么区别,十族也不够杀的。
她将吩咐一行人将棺木停在城门外,自己拾掇拾掇便入宫了。
掐指算算,她抄了未曾修建好的近路赶过来,路上柳司马那两位恐怕还有些时间才能到,她要趁着短短时间里,让梁明帝收了封城的念头。
“江大人呐,您这、这也太大胆了,您一个地方父母官,不在楚州郡好好待着,做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触陛下逆鳞啊。”
领她进宫的是个老太监,脸上沟壑纵横一看便是上了年纪,从一打眼见了她拧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他不清楚朝堂上明里暗里在斗些什么,但多年在这宫里摸爬滚打,风言风语多少听到一些,知道这位楚州郡守在圣上面前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不由自主地在她旁边干着急。
江守君抬棺进京这事儿在不明局势人眼里确实唐突,往难听了说叫作死。柳子介还未到京都述职,他要借此向梁明帝请示封城的事没有人知道。即便无数双眼睛望这盯着江守君这边,却也只是目光短浅到以为她是为了那点救济粮来的。
天下患有青绳病的不止楚州一处,凭什么轮得到她楚州郡守做这出头之鸟,非要在这战事吃紧的安危之机凸显她勤政爱民么?
朱瓦宫墙下,老太监深深叹出一口气,“江大人待会在圣上面前言语谨慎些吧,您好自为之才是。”
“多谢公公提醒。”江守君一路被马车颠簸得头疼,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根本无意听他说了什么,向老太监道了谢,便抬腿进了大殿。
殿中清冷,能闻见远远溢过来的龙涎香,一抬眼,便能看见自己那份奏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江守君走到那份折子旁边跪下:“臣,楚州郡守江守君,叩见陛下。”
梁明帝坐在上位没抬眼看她,亦没有要叫她起身的意思。
“江爱卿,朕记得你是科举进士出身,似乎方才上任这正四品地方官不久吧。”
江守君如实说道:“是,承蒙圣恩,自上任来臣已治楚州五月有余。”
那纸奏疏还在一旁躺着,江守君不动声色蹙了蹙眉,只好装作看不见,默默等着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语气平和,听上去根本不像是动过怒的:“听闻近月来青绳病四起,朝堂上沸沸扬扬,说这病症是源自楚州。你堪堪上任五月,真是时运不济啊。”
江守君踏进殿门之前就想过,虽然不清楚梁明帝之后国祚是否能长兴不衰,但史书上大概要留一笔当朝皇上刚愎自用、独断专权的。
若非他固执己见,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把家国上下搅得一团乱泥。
若是在承平盛世里,这样的固执就不完全是坏事,好歹不易受佞臣蒙蔽,或许能成一代守成之君。
江守君心中默默长叹,真正时运不济的是陛下自己啊。
“臣愚昧不才,不得治事之要,故害地方百姓受此病症折磨,身陷囹圄,臣万死。”
“朕有说要怪你么?百里抬棺入京进言,你是在怨朕不得治事之要啊。文死谏,你才是忠臣啊。”梁明帝面上讳莫如深,将“忠臣”二字咬得极重。
江守君脸上不动如风:“臣惶恐。”
气氛已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在皇帝身边恭敬站着准备伺候的小太监是新任的,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身子在细细地抖,屏息凝气,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
梁明帝没说话,只居高临下地轻轻用下巴尖点了点地上那封奏疏。
江守君会其意,跪着将身旁奏疏整理好,站起身来恭敬交到案前。
梁明帝一手按着眉心,一手将刚才捡回来的奏疏随意翻看:“就凭这折子上写的,你是觉得天下九州只有你楚州城一处艰难,还是认为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全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废物。”
江守君闭了闭眼,复又跪下:“不敢。”
梁明帝突然站起身来,黑色瞳仁烧得发亮,当着她的面又将折子砸在案上,动作不失威仪。
吓得立侍左右的那太监扑通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砖上,闹出动静颇大。
动作之大,纸业掀起哗哗风动,甚至把御案旁灯台吹灭半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