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襄没有对彤华掩饰下咒的事,刻意让她发现自己记忆里的空白,以此作为她的惩诫。
慎知还记得,彤华被平襄植入绝情咒的那一日,她在璇玑宫门外等了整整一天。被人搀扶着从云辇上下来的彤华,眼底空空荡荡,抬眼看着自幼长大的璇玑宫,目光茫然又陌生。
那枚咒印的功力太强悍了,最初的几日,她连他们几个身边人都想不起来。慎知这样冷情的人,也不免强忍眼泪。
后来彤华的记忆恢复了一些,可她清晰地发现,自己的过去仍有大段的空白。
因有禁令在上,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他,彤华也不记得他,可越是不存在,便越证明了他的存在。
那种未知的恐惧令她坐卧难安,她在这陌生的宫殿里住不下去了,便一个人跑去人间躲避。
可笑的是,她少时分明曾遍游人间,可人间也陌生,所有一切都在提醒着她——这些地方,都有你与他的回忆。
她爱过一个人,几乎占据她过去生命的所有时间,这么一忘,就什么都不剩了。
处处无他,处处是他,这么多年来,她就是用遗忘的方式来记住一个人。
那是她难以消解的不甘。
那是她走失的青狮。
而彤华一身反骨,越是忘记,越是不甘,千方百计也要记起旧事。
她初次尝试时牵动到了咒印,嘉月本就昼夜看管她们姐妹三人的元灯,立刻便发现了彤华咒印的波动,于是直接禀报了平襄。
平襄知她会有所行动,慢条斯理地罚了她一回,等再将她放回璇玑宫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
慎知那时便劝过她算了,但彤华不肯,拉着她的手同她说:“帮我想办法压住这个咒印,不能让尊主发觉——无所谓反噬多深,我得想起来。”
她的一切痛苦自那时起。
平襄和嘉月之后再无所察,而彤华瞒天过海,每月要生熬一日咒印反噬的痛苦,才能勉力记起过去的一点回忆。
彤华实在是太害怕那段记忆空乏的日子了。
她执念难解,不肯轻放,好不容易去到人间,好不容易寻得一个活生生的段玉楼——
她怎么放,怎么能放?
慎知在她身后,看见她身前水面无声泛开的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心里只觉得可怜。
她仍然不记得他的模样,却记得自己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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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在遗灵窟待了两日,晚间才回到了夙夕殿。
鱼书伺候彤华上榻,给她把医官署改过的新药端来。彤华懒怠地倚在坐榻上喝药,拿着瓷勺一口一口抿,觉得这药没之前苦了。
“医官署改药了?”
鱼书一怔,想起来,回道:“是使君让改的,说这药越来越苦,没病都喝出病了。”
也是好笑得很,内廷巴不得把所有良药招呼到她身上,有多久没人在乎过她会不会怕苦了?
鱼书坐在榻边小凳上和彤华说话:“少主这回把使君吓坏了。您也该自己多关照自己,免得他替您日理万机,还要分心您是不是遭了罪。”
彤华捏着勺子的手一松,一声脆响,药汁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想起幼时头回见陵游,他也就五六岁,模样稚嫩极了,同她说:“你别怕,我给你撑腰。”
后来她神体有损,却势力见长,而他也从一个无名小辈,变成打败大将军风无痕的天界第一剑。
他果真将她护到了如今。
“他怎么不自己来提醒我?”
鱼书笑道:“您又不是他的累赘。”
彤华在碗边摩挲了几下。
正在鱼书忐忑她是不是又要像之前一样把药倒掉的时候,彤华一口气将药喝完了。
她拧着眉道:“还是苦。医老这医术就没什么长进。”
鱼书听她抱怨,把漆盘上的花糖递给彤华。
彤华让她先下去了,自己含了一颗糖,又拿起一块逗小奇。
小奇难得见小八不在,自己终于夺回了主人的全部关心,开心极了,身体扭动得极为欢快。
内室的门窗闭着,就在此刻,却忽而平地生风。
彤华感到这动静后立刻消散了笑意,转头沉沉地望着那凭空出现于房间内的人。那个没有实体的黑衣人站在那处,气势瞧着颇有几分骇人。
他一步步靠近,不像走过来的,倒像是飘过来的。
小奇隐约感觉到面前人气势汹汹,扑上去一口咬在那一段宽大的衣袖上——咬了个空。
他没理会小奇,只是冷然问她:“这次咒印发作,为什么不让我近身?”
彤华有些生气,嗓音有阴冷的怒意:“这是定世洲,你怎敢现身?”
他义正言辞:“我不在六道之中,有能力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
他自诞生的那一日起,便不知来处,魂魄不全。
彤华将他带到这世上,又给他种下上古禁术衔身咒。他无法离开她太远,也只能听她的话。她不许他现于人前,他就只能隐于虚无,做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他没有实体,唯一能让她看到的方式,便是披一身黑衣,可他连可以现身的机会都很少。
他也是有怒气的:“没人查得到我,你怕什么?”
她言辞做刀,平静反问他道:“也查不到我吗?我身边藏着一个怪物,但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也查不到我吗?”
黑衣人静静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