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动作的停顿,风停了,花的摇曳停了,水的涟漪停了,鱼的摆尾停了,整个世界都倏然停止在了这一刻,美好得死气沉沉。
他在这死寂的美丽世界里静坐许久,才放过了自己,结束了这场令人窒息的折磨。
他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世界再一次流动起来。随着他仰首的动作,脖颈上有一道黑色的印记,隐隐从衣领边缘露了出来,掩藏在这个世界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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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一路沿着花木小径,来到一处静谧的院落,才推开门扉走入,便瞧见那边支起的窗户底下坐着个女子,穿一身明艳的红衣,比这院落里的琪花瑶草都要亮丽许多。
她于是开心地笑起来,一路小跑进去,欢快道:“父神当真不骗我,姐姐果然醒了!”
窗下这女子生得一双妙目,灵玉泼墨黑白分明,又仿佛笼着蒙蒙春水寥寥寒烟,目光变幻之间仿佛山移水转一般生动。
但这样好看的一双眼,却与这个世界一样的诡异,若是仔细去看,便觉空洞非常,唯有美丽而已。
百灵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绕进房间内,坐到了她的身边去,拉着她手臂道:“姐姐这一觉睡了好久,我和父神看鱼都看了好些时候了。现在姐姐醒了,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了。”
女子是认识百灵的,对于她天然的亲近和熟稔,并没有什么排斥,却也没有什么亲厚。她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听她说完了,才问道:“父神在莲塘吗?那我去见见他。”
百灵于是起身道:“在呀,我和姐姐一起去。”
“不必,我与他说几句话。”
她走了出去,顺着百灵的来时路,又缓步走到了那处莲塘之侧。父神仍如方才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感受到她停在了自己身侧不远处,便转过头对着她笑了笑。
“阿玄。”
她站在那处,没有坐,眼睛淡淡落下来,停在了澄净透明的水面之上,轻易地透过水面看清了水下的尘世。
尘世硝烟四起,大火焚烧烈烈,有龙吟悲戚地鸣于云雨之间,哀厉非常。
她就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睫都没有丝毫颤动,那些画面便顷刻间从水底消散,只剩下一片纯净到不染纤尘的池水。
父神有些无奈道:“我的孩子们在自相残杀,我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孩子们。”
阿玄道:“俗世生死,与你何干?六界众生,都是沧海一粟。”
父神微微一顿,道:“是啊,极乐境繁花似锦,与你共生,你也是瞧不出每一朵的不同之处的。”
他打量着她,问道:“你去尘世一回,恨海情天里走一遭,心境竟无半分触动变化吗?”
他在发问,只是看着她的样子,却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有些遗憾地看着她平淡的脸色,道:“你连笑也没学会。”
阿玄回想了一下,去尘世一回,倒是笑了许久,她还记得要怎么笑,提一提唇角就能笑出来,但她感受不到那种感觉,笑起来的时候心里的甜啊涩啊,她记得,但感受不到。
她没有尝试去笑,仍旧那般站在那里,美丽地和这死气沉沉的美景融为一体。
父神再一次让那水面动起来,重新将尘世的景象显现出来,口中道:“你在尘世的那些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那位彤华君,一生性走极端,爱恨激烈,你借了她的身躯命数,也算体验了一回七情六欲。即便是感受不到,总也是记得的。”
他没有等她的回应,因为知道她从来话少寡言,答他极少,于是又继续道:“我想借你去看看我的孩子们。当初,我走得太突然了,没有安顿好他们,实在太怀念了。”
阿玄记得当年,创世诸神看俗世苦难不休,想要开辟新境,父神因此来到极乐境。当初,他是自愿飞升,自愿前来,后来,想要回望的也是他。
这样纠结反复的行为,阿玄不懂,也没兴趣去问。
这里是极乐之境,没有烦恼忧愁,也没有纠结困苦,她不必问。
百灵在的时候,父神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任她叽叽喳喳,也少倾诉感叹;可是如今阿玄醒了,她不说话,父神却仿佛来劲了一样,又絮絮叨叨地要与她说话,仿佛她能回应自己一般。
“我特地选了这位彤华君。她交游甚广,与我这些孩子们呐,多少都能说上几句。你去这一回,见到我的孩子们,可有什么感受吗?我最爱是小女纯圣,博知明理,两个儿子次之,性情虽一收一放,截然不同,但都是一般的爱钻牛角尖,认准了一件事,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叫他们两个将尘世闹成天地两分,我看着都要头疼,还好是雪秩那孩子稳定中立。若说雪秩,她从前脾气骄矜,我倒没想到,竟是她站出来稳定乱局。我……”
他说了许久,也不管她毫无回应,自己倒是满面含笑,数遍家珍说自己养育教导的这些孩子们。在尘世中,他们是六界敬畏的大神大魔,可在他眼中,只是些幼稚天然的孩子罢了。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是如何出生在这世上,又是如何在创世六神的身边长大。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的点点滴滴,也记得他们是如何在尘世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