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孚尹伸手扶住她的肩,垂眼仔细盯着她的脸色,盯着她的眼睛,拧眉望了许久。
今日开口相谈前,他已经料想到她咬死了不会多言,思及平襄那般冷酷做派,又觉此事绝不会是一日之困境,尚不知将来还要有多久多大的麻烦。
但这些老话多说也无益,横竖她此刻说不出来。他于是将声音缓和了下来,低低地带着三分诱哄的口吻道:“此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不想说就不说,但你究竟能不能解决,总能告诉我罢?”
他也知道平襄在此处一手遮天,他想要改变彤华的处境十分困难,但起码有他插手尽力,总不至于让她走到绝路之上,总有个同行之人可以分担一二。
像陵游那般劝他的话,丢下她、将来再从局外去拉她吗?他不否认留置后手的关键,但他自己不想将她独自丢下。
留下她一个何其简单,与她就此分道何其简单,他非要留下来不是为了这些。
天意弄人,交心艰难,好容易相遇了,又凭什么让他们两地分离,再生疏到这般地步?自古而来,得而复失总是难以接受。
彤华眼睫颤了颤,听出了他言辞之外藏于迢迢千里之后的耿耿于怀,没有抬眼看他,想要转向外面。而步孚尹又强行将她的肩扳回来摆正了,让她看着自己,道:“别回避。”
他沉下声音与她道:“陵游在外面,谁敢那么不长眼地凑到跟前来听你我说话?”
他微微顿了一下,又道:“还是你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法说这些话了?”
彤华这才抬眼看他,露出些强作的凶狠来,压低了音量厉声道:“先时早与你分说过,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步孚尹反问道:“听什么?听你那些非要让我离去的鬼话吗?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眉心皱起,道:“你为什么总是要做这样让自己与对方都不开心的决定?司滁出去之前,也希望你能强行将他留下来,可你偏偏要装作宽容大义,将他推出去了,还美其名曰让他自选。于我,离去的选择权明明在我的手里,你又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非要让我与你分道不可?”
他终究还是耿耿于怀,所以越说越积愤难平,仿佛非要从她这里得个答案不可:“既是二人相对,总该有一边得了好处才行,这般让彼此都难过,你又为了什么?”
彤华道:“我如此选,难道没让你们得着好处吗?”
“这又算什么好处?”
步孚尹嗤笑着驳她道:“非要离开你不可,这又算是什么好处?”
彤华因此言喉头微哽,顿了片刻方道:“你当我是个什么稀罕物,非要得了才算好吗?”
步孚尹道:“便算你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非要将我们通通都丢了,难道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们瞎了眼睛,非要拉着你往怀里藏吗?”
他直白地望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都说尽了,才能信过三分吗?”
他因有家族重负,其实甚少与她说太绝对直白的话语,可她已经逼得他说了好几回。她有些悲戚地看着他此刻赤忱的眼睛,想,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真心。
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即便是再有城府、藏得再深,也总会从细枝末节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踪迹出来。狐狸的尾巴藏不住,爱人的眼睛也是一样。哪怕是在争执的时候,他口中的话说得再冷硬,眼里也总忍不住地要窃看于她。
他本来就长在自由自在的大荒,他自小以来的生长环境之中,本就习惯了直来直去地表达爱恨,本就习惯了热烈深沉地去爱去恨。哪怕藏了,也遮掩不住天真的本心。
她有这世间最明察秋毫的一双眼睛,她当然能看出他这不掺虚假的真心与真爱。
可是她永远也难以启齿,他对她的一切爱意都建立在他不知真相的基础之上。
又或者说,这份爱意建立的基础本就不复存在。空中楼阁再如何富丽堂皇,等梦境破碎,归于现实,立刻便要轰然倒塌。
所以,话说尽了又如何?
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不取决于她是否相信。
步孚尹看着她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一点难以遮掩的绝望,心中也因着她的退缩而一沉再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绝望,每次当她流露出这样的绝望,就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那一点艰难的关联又要再度断绝,世事又要再度将他们推回到最初的位置。
他一直不解,一直想问,到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而她永远不答。
她就只会用言语和行动对他说,你走罢,你退回去原来的位置罢,你离开我身边罢。
可天道让两人相遇,不该只是为了完成一场注定为了分离的恶作剧罢?
他想,他已经容忍过一次又一次了,他也该撇下对她的那一点容忍和心软,好好地强硬一回,就像她不由分说地决定自己的来去那样,也逼着她将实话说尽,逼着她站在原地不许转身才好。
彤华在袖中攥紧了手指,逼得自己沉静下来,就着他此言问他道:“你要我信你吗?孚尹,你当真没有什么秘密一直瞒着我,不能让我知道吗?”
有关那一段在离虚境的旧事,又或者有关大荒旧族在外的藏匿,他也有永远不能告诉她的事情,他总有自己的立场,可惜的是他们的立场从来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