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人按照这先祖玩乐的手记,将这些事传承了下来。裴彰闲暇之时也爱琢磨这些打发时间,自然听得出彤华这些话不是在胡言乱语。
她兴许没有看过最初的手记,但他是看过的。
分明是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品种,一样的手法,但现在制出的茶,似乎味道上和记录中并不一样。
原来是茶叶变了。
只是,他虽知味道与记录不同,但这些年里饮茶一直是这个味道。他看彤华年纪似乎也不算大,不知她是怎么能说出年岁太长、茶叶味变的话来的。
他问彤华道:“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姑娘是在何处喝过此茶?”
彤华垂眼微微笑道:“我不是已将答案告诉郎君了吗?”
裴彰总觉得奇怪。
“郎君”这个称呼,现在也有,但是很少。若说什么时候风行,倒像是卫朝以前。
而答案——
他垂眼,再一次望向手里那枚玉佩,犹豫半刻,拿上桌案。
他将手帕铺平,向彤华的方向推了推,使那枚玉佩同时落在了二人眼中。
“裴家的子弟,自出生取名之后,便会得一枚刻着家徽和名的玉佩。刻玉的手法是裴家家传,也会在其上作以旁人无法发现的标记,所以真正的刻名玉只有一块,若为仿制,裴家人一看便知。”
他说完这些,望向彤华,又道:“姑娘送来的这块刻名玉,我已亲自看过了。裴家的确有一位先祖名唤裴澹,字玉川,是裴家第十七位家主裴清裴玉成的长兄。如今的嫡系宗祠之内,也就只有他的刻名玉,是在死后也未能供奉在灵前的。”
他不急不缓说完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问彤华道:“请问姑娘,这块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
彤华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光泽温和的玉佩之上。
那年大雨倾盆,她倔强不堪地奔赴一场狼狈的宿命,想要凭她一己之力,将所有走上歧路的人们挽回最初的模样,却忘了,聚散终有时。
永远温柔守护她的大师兄裴玉川,在那场雨里,默然地将自己漫长的未来,尽数投入孤身至死的终局,只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珍重着要她照顾好自己。
雨丝如幕,分明是寥寥之距,却让人相望的视线都变得模糊。在白沫涵与裴玉川此生的这最后一面之后,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始终都不曾在回忆里将他看得清晰。
也许他已经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只她想不长远,拿过他从不离身的玉佩,却还道前路方长,那样其乐融融的团聚时分,还多的是再见的时候。
彤华静默着,为再一次想到那些旧事。
“是我师兄给我的。”
她终于开口,终于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份:“玉川和玉成,是我师父白及给他们取的字。我们一起在青冥山求学,他们是我的师兄。”
裴彰心中震惊,眉尖向下沉沉地压了压。
世人都不知道白沫涵出身青冥,所以裴彰也不会联想到她过去的身份。
他就只是震惊,即便是那些修仙的修士或者异术士,也轻易不在人前说自己活了好几百岁。普通人听到这样的话,要么不信,要么必然将其当作妖异。
她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裴彰将信将疑道:“已经三百多年了,纵然有信物在,也实在是太久了些。”
他有踌躇,却并非是全然不信。
关于青冥山,先祖们有些十分隐晦的记录,除了家主以外,旁人不能得见。
他也是在继任家主之后,才看到了这些记录,包括裴玉成当年继任家主以后,还和青冥山上的长兄裴玉川往来的信件。
青冥山不仅仅只是一个求学的地方。若是它真的有些神秘之法,未尝不会有弟子因此而留存至今。
至于她说他们是师兄……信件之中虽没明确写过具体的名字,倒的确是提过“小师妹”这三个字的。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除了这枚不会说话的玉佩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
即便是裴玉川如今还活着,就活生生地站在裴彰的眼前,也实在是很难让他相信,他就是活在三百多年前放弃了家主之位永生留守青冥的裴家长子。
彤华见他犹豫神色,便笑道:“信物本就是辨明真假之用,郎君见了,却不肯信?”
裴彰看见她的表情,摇头轻笑道:“非也。实话来说,我对姑娘所言的信,超过不信。”
他身子略前倾些,将桌上那枚玉佩再一次捧在自己手中,手指从名字和家徽的刻痕上划过:“关于裴家这两位先祖的事,裴家至今还保有他们往来的书信,来此之前,我为求证,也翻阅过其中的内容。”
他缓声说道:“裴家人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刻名玉交给旁人。虽然几百年前的私事难以考证,但这枚玉可以说明很多事情。姑娘拿着它,胜过千言万语。”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裴彰琢磨着那些信件里的内容,又看着手中这枚对裴家人来说重要至极的玉佩,多半能猜到裴玉川当时的想法。
听闻他在决心定居青冥之前,曾在山下游历九国,亲眼见过乱世天下是何等混乱凄凉的模样。也许他是真的万分担忧师妹会在乱世里受苦,所以才将刻名玉给了她,只为了让她遇到困难的时候,起码可以得到裴家的相助。
只有刻名玉,是裴家人毫无理由就会信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