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着宋稞的肩膀,她们一起看着阿嬉在秋千上轻盈的身影。
指了指不远处的女孩们,李娇坚定道:“我们会回去的。”
“佛说三千世界,你说,这世上,会有一个母亲和女儿的世界吗?”
“一定会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就信你一会。”
她们就这样,望着秋千旁鲜艳的人影,在暖风轻阳中依靠着彼此,谁也不说话。
就这样,不说话,就很好。
“哟——哪来的两只呆鹅?”
第72章 姜,头戴羊角,祭司也,神示也。
回头寻去,是姚月。
刚从宫里回来,高坐飒气黑马之上,她着麒麟纹窄袖紫袍,身披墨色貂皮大氅,头戴金丝芙蓉宝冠,意气风发,翩翩少年。
单手转动着马鞭,她嘴角噙着一抹笑,剑眉星目,身姿绰然,活像个玉粒金莼、富贵锦灰堆出来的膏粱纨绔儿。
“你才像呆鹅!”宋稞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姚月轻笑着指了指宋稞,气得将手中的白玉手持抛过去。
宋稞一把接住,转头就扔给李娇,看都不看一眼。
翻身下马,马儿走向狸奴,狸奴兴奋地冲它摇尾巴。
看见这一幕,宋稞嘴角抽搐——想不到,这二位老姐倒是老熟人。
它们有着神奇的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交流方式,又吼又跳的,不知是在交流些什么。
没一会儿,一虎一马就开始追着一只蝴蝶跑。
天可怜见,蝴蝶明明只是想去秋千边上采一采姑娘金钗上的宝石蜜,怎料横生变故,遭此浩劫。
马儿通体黑色,只有眉间一抹雪白,鬃毛顺滑油亮,矫健有力,太阳一照,光亮中带着细闪。
确实是匹难得的好马。
看宋稞呆呆望着那匹马,姚月走近,问她:“会骑马吗?”
愣愣摇头,她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才抬眸,淡淡道:“没骑过,只是在快饿死的时候,吃过马……”
回忆起这件事,她苍白的双眸中多了几分浓烈的嘲弄:“吃了没多久就全吐出来了,几天没睡着觉,从那之后就只吃素了。”
姚月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像是一抹飞雪掠过脸颊,留下丝丝寒意。
宋稞不食荤腥,地上水里的都不吃。
不仅如此,她没有告诉过别人的是,直到现在,她都不太敢直视动物的眼睛。
那种温润的,水汪汪的,柔顺的,平静的,深遂的凝望,像一面镜子一般,所有的丑陋与卑劣都一览无余。
她害怕这种近乎悲悯的凝望,更害怕接受如是的审判。
自己是一定会下地狱的。对此,宋稞从不怀疑。
她不怕下地狱,却不敢拜神明。
她不畏果,但怕见因。佛说因果,本无因果,是名因果,她一直都知道的,可依旧害怕。
见宋稞站在原地呆愣愣的,不知又在想什么,姚月挥挥手,马儿立即抛下狸奴与蝴蝶,朝这边跑来。
热气扑面而来,迅亮的鬃毛在光下微闪,鲜活而生动得让宋稞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枯叶,一阵残风。
马儿低头,蹭了蹭宋稞——这才惊觉,它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像是深夏拂过森林的风,带着雨后湿润的青草气息,是那种从未有人踏足的森林。
宋稞低头,马儿亦低头,轻轻将头贴近她的脸颊,马儿又蹭了蹭。
宋稞这个人僵在原地,像是一颗笔直的树。
深呼一口气,宋稞犹豫也只是一瞬,她僵硬地伸手,抱住了马儿,是温热的,带着薄汗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
像是溺于水中的人突然被拉出了水面,大口呼吸的同时,莫名还有一丝近乎赤裸的耻感。
她不敢直视它的眼睛。
一览无余,在那样的一双眼睛中,什么都一览无余。
算计,卑劣,野心,欲望,人一生碌碌汲汲所追求的一切,恐怕都比不上它眸中的一抹飞掠而过的水光。
蝇头利禄,蜗角功名,役役苦生,苶然疲态,不知所归。
宋稞早就想要回去了,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只是有一种预感,她会有回去的一天——对此,她亦时常发笑——她就着这样一种不知来路、不见归处的可怜虫。
手不自觉抚上眼前的黑马,它耳边的毛发有些扎手,眼中却满是湿漉漉的水气。
人在动物面前总是这般柔软而脆弱,没有健硕的躯干,亦无锋利的爪牙,所有的锦衣华服都只是对匮乏的欲盖弥彰。
凝望着马儿的双眸,宋稞忽然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毫无尊严,残缺不全。
在失去皮毛的同时,人还失去了许多东西,抬手盖住马儿的眼睛,宋稞呆呆想。
一滴泪猝然自脸庞滑落。
滴落到手背上,竟然也是温热的。
她似乎总是这般——触摸到温热的生物会流泪,看到好看的晚霞会流泪,昨天听阿嬉念了一句“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想止都止不住,最后竟然还是一只蝴蝶落在她衣袖上才哄好的。
她总是这般——似乎生来就有无穷无尽的眼泪要去流。
五十而知天命。她似乎在很早的时候就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不知是谁说,少年人都是不会信命的。
可宋稞似乎不是。
她信命,信因果,在极早的年岁里就开始相信。
一下下抚摸着肩上的马儿,她感受着它的呼吸、心跳与脉搏,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这是一个如是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