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意阑珊,姚月枕着李娇的膝上,昏昏睡去。
而李娇——李娇正襟危坐,双手直直垂放,不敢妄动。
车内熏得分明是檀香,却甜得发腻。
李娇下意识放轻呼吸,想要避开这甜腻——这下,连呼吸都变得复杂而困难重重了。
马车停在公主府前。
于女官抬手掀开车帘,神色为难:“还要劳烦娘子……”
李娇再叹一声。
还真是谁也指望不上。
“醒醒,醒醒……”她轻拍姚月的肩,在她耳畔细声道:“我们到了……”
姚月轻哼一声,双眼微眯,微笑着点点头,再无回应。
车外,雨还在下。
缠绵,凌乱,没有要停的意思。
还是太闷了。
替她盖好身上的披风,李娇才轻轻掀开一角车帘。
风灌进来,吹散她面颊的几乎不可见的隐红,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就这样端坐了又不知多久,李娇感到自己的腿,从微微发麻到发木,再归于无感——
竟像是打坐一般,她空然想道。
雨终于停了。
掀帘望去,天朗气清,皓月如水。
今夕何夕?
双手抱起姚月,李娇走下马车。
怀中人无意识勾住她的脖子,李娇被绊了一下。
她被自己绊了一下。
月光倒映在地上,这世间竟一时多了许多个月亮。
李娇目不斜视往前走。
她不敢去看月亮。
于嘉行带路,李娇走进一间寝殿。
暖玉铺地,翡翠为屏。金砖琉璃瓦,香檀红罗帐。
李娇将姚月小心放在床上。
于嘉行又不知去哪了,殿内再次只剩下她们二人。
李娇静立于床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月轻蹙着眉,似乎是梦到了什么。
鬼使神差般地,李娇缓缓抬手,将拇指轻轻放在她眉头,抚了抚。
而后猛然一惊,速速将手拿开,连连退了几步。
下意识碾着手指,她像是被烫伤一般。
又似乎在回味。
想到这,她转身就像想逃。
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攥住。
回眸,姚月目光清明,脸含意味不明的暧昧模糊的笑意。
她大概早就醒了。
甩开她的手,李娇头也不回地直直走出去。
姚月双手盖住眼睛,嘴角的弧度还在扩大。
李娇回到润园时,霍厌悲还没睡。
她在弹琵琶。
没有点灯,月色下,她闭着眼,指尖飞速变换,拨弄琴弦,只看得见残影。
弹的是十面埋伏。
双手背在身后,李娇静静立在一侧,没有打扰她。
天上的星子随着琴弦的震动而微微颤抖,很快就被琴声给灼伤了,融作一片,淌得稀里哗啦。
零零落落从天上滴下来,又化作了一颗颗暗淡的光粒,与地上的月光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快速扫拂琴弦,天上星子乱颤,地上月光飞溅,四根琴弦仿佛就能将这世间给震荡干净。
她手上的速度逐渐加快,在只剩下残影,几乎无法更快之时,她猛然抬手,动作干净利落,只余泛泛回响。
收手,霍厌悲睁眼,平静望向李娇。
“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她淡淡问,声音有些冷。
“想什么?”李娇回望着她。
“此曲终了,你若是还不回来,我就杀去公主府。”
“霍厌悲你到底还想不想回西北了?”李娇似乎有些恼,也说不太出来是因为什么。
“我只想死在西北。”她似乎是认真的。
死在西北,真是是她的愿望。
李娇又是一愣。
“和我说说吧……”长叹一声,李娇坐在她身旁。
“说什么?”
“说说……你的前世。”
“前世……前世,季远的罪状,还是你交给我的,不,准确说,是李娇娇。”
上一世,我在帝京惊闻噩耗,连夜逃奔向西北。
其实,按理说,我不该那么早得知消息,也不该那般匆忙地赶去西北——
都是李娇娇的手笔。
这是一直到很后面我才意识到的事情。
总之,我什么都没查到。
甚至,更糟糕的,没过多久,我就捉拿回帝京了,只是因为无诏离京。
而后,在大牢中,一份关于季氏的罪状被递到了我手中。
来不及细想也没必要细想——毕竟我当时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后来的我细细回忆,我当时还是太傲慢了——其实还是有的。
譬如说,我和李娇娇那点微乎其微的友谊。
总之,那份罪状很全面,季远就这样被我扳倒了。
可这才是噩梦的开端。
我记得那天,李娇娇亲手杀了季然——
是的,在上一世,她们二人成婚了。
她抬手就骟了他,而后放任他失血而亡。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没有人敢说什么。
前世的她以男儿身份行走在外,在其他人看来,她就是姚月座下的一条疯狗。
那时的她,大抵确实是疯了。
被李氏,被季氏,被这世道,给逼疯了。
那滩血淌了很远,当时的我站在她身边,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隔了不止一滩血,而当时的我竟毫无察觉。
当时,她的刀尖指向季氏,我竟天真地以为,她的刀尖只会指向季氏。
不是的。
她的刀,指向所有人。
这世间总有那么些人,靠着一腔恨意活着。
没多久,就轮到我了。
我以勾结西辽的罪名下狱。
而她——她一跃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