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逢金必枯。血气早已被细细洗去,可李娇身上的煞气依旧浓得掩盖不住,双眼空洞,她讷然望向庄文贞,像一具枯朽的木。
庄文贞眉头微紧,刚刚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见李娇继续道:
“她,要血统有血统,要权力有权力,就是太讲究,也太体面了,才会被什么堂而皇之的山贼劫杀。那群从泥潭里一步步爬上来,或是从家族中一路厮杀上来的东西们,可并非时时都顾得上脸面体统。”
说到这,李娇嗤笑一声,面上的嘲弄与蔑视不加掩饰。
静静听着,庄文贞心中那种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又涌了出来。
很多时候,有许多东西,她也是在入了朝堂之后才慢慢琢磨明白,可李娇不一样——她似乎是天生的谋权者,波谲云诡的局势之下,所有晦暗不明的脉络,她都悉数洞察,几乎要成为一种本能。
这可不是什么能够轻易得到的本能,多少人为之苦苦求索。这种本能,以及本能之下黯黯沉沉透露出的倦怠与坦然,满朝中也不见得几人能有。
思及此,庄文贞心下一沉。
来之前,庄文贞原本以为,李娇是在姚衍的蛊惑下误入此道,既是故友,总忍不住要来劝说一番。而今看来,李娇恐怕早已怀抱破釜沉舟之心,以杀戮之器,复仇,也是开道。
定定放下手中的茶盏,李娇的嗓音依旧是低沉的,不复往日的鲜明,像一卷旧书,一抹残阳。
只听她漠然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谋略计策来解决的,有时候,一片血就能把什么纵横捭阖全都给盖过去。”
很多时候,只有血才能盖去血,而只有更多的血,才能够洗去血。
既然有人顾不得体面了,那就将这份体面彻底地撕碎吧。
似是看出了李娇的决绝,庄文贞眉间的刻痕愈发深邃,欲言又止,她长叹一声,沉声道:“道理我都明白,可……”
她话语一顿。
可我不想要你来做这件事情。
翻遍史书,持杀器者,持大杀器者,不得善终。
天色渐渐暗了,这是一个难得温和的良夜,白昼像是忽然之间滑入了冥冥夜色中,没有夕阳,不见残日,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好似这片夜色,早已注定了要降临。
昏暗烛火之下,李娇这才瞧见庄文贞斑白的双鬓。
忽然想起,这几日杀的人里,好几个都是庄文贞的政敌。为政之敌者,或为党派,或为私利,可他们似乎不是这样的——李娇觉得自己听见了,他们只是在狗叫,你一个女人凭什么站得比我高。
不由哽咽,庄文贞继续道:“善用刀斧者,必亡于刀斧,兵者乃不详之器。你……你就算不顾身后之名,总要想想生前之事。”
长夜已至,李娇似早已融于身后的无边夜色中。
她长久地凝望着虚空,眼含淡淡的笑意,很久很久之后,她轻轻点头,低声道:“嗯。”
第95章 媮,巧黠也。
轰隆——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睁眼,银白色的闪电映照面庞,更添几分寒霜。李娇的一双眼眸清明若潭水,全然没有睡意。
轻叹一声,她闭眼,任凭耳边惊涛骇浪。
就这样木然躺到了天边微微泛白,云若鱼鳞般排列着,空气中满是夜雨消逝后留下的草腥,水汽无声弥漫开来,层层叠叠地晕染,是很舒服的天气。
坐起身来,李娇又是一声长叹。
她睡不着,只能每晚都闭着眼,算作是休息。只是,这样的日子久了,躺一整晚就也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累人得很。
今日是休沐日。
可这对李娇来说并算不上什么好事。这难得的空暇反而像是一道裂痕,将原本就极力粉饰的所谓平静在一瞬间撕裂开来。本就没力气往前,索性就跃入这裂痕,越坠越深,不知会滑向何处。
浑身上下就只剩一张皮在支撑着,李娇面无表情,手腕一转挽出一个剑花,去院子里练剑。
干她们这行的,本无所谓休沐不休沐,李娇也乐得将自己埋在那堆卷宗间,今日这所谓休沐,多半是庄文贞的手笔。
可是啊,人一旦停下来,就不得不面对自己。这真真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这些天里,阿媖,霍厌悲,婋娘,季华献,李妙妙,李婧如,江驰柔……
李娇总感觉她们背着自己排了个表,轮着来,连远在蜀地的许元真都来过两趟,没回都带着大箱大箱的补品,姚衍对此颇有微词,说是品相比送进永乐宫的还要好。
李娇只是隐约记得她们来过,还总是来,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就记不太清了。一切都好像鱼儿隔着水观花,只见影象不闻音象,看戏一般,一出出走得极快。
总有那么一些瞬间,李娇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她躺在元月殿做的一场梦。而今既已然走到了梦觉之时,那恐怕也离梦醒之日不远了。
收剑而立,耳旁是竹林稀稀疏疏的轻响,若一层层错落的疏网,一眼望不透。
很快,太阳就晃悠悠爬了上去,光晕淡淡然刺穿了水汽,刺刺然在李娇的面庞上试探着。
先是在地牢住了一段时间,而后出来后很快又成了另一个地牢的头头,长久不见天日,她的皮肤白且毫无血色,仙气与鬼气在她周身交织,总之是不似凡尘中人。
竹林又是一片疏响。
耳朵微动,李娇双目微敛,而后猛然回头。
远处,一缕如鬼魅般的身影循风飞掠而来,她快步行于竹海之上,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靠近。